雪。
悄寂无声的夜,只有那窗外轻摇而落下的雪,园中梅花零零星星,在昏暗中,略显孤寂。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冰凉的泪花从眉下滑落,仿佛要结了晶。
十年,十年了,他离开自己已经整整十年,那一夜,也是那么大的雪,她看着自己手里琉璃手链,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滑落。
倘若不是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无知,他不会在这么冷的夜离去,更不躺在那冰冷的湖边,让水把他泡得面目全非。
这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那么疼爱自己,可自己却害死了,这十年来她总是隔段时间去为他扫墓,可是她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今天是他的十周年祭,如果他活着,也该跟自己一样,长大了,或许自己已经嫁给了他。
但...
“荆卉。”门外的母亲轻轻地扣着门。
“门没上锁。”
她连忙迅速地擦干眼泪。
母亲这才轻轻地推开门,又为她点了一盏灯:“又哭了?”
她没有说话。
“哎,那时候你才八岁,你兰晚哥哥在天之灵不会怪你的。”
“如果不是我自私,欺负他,让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他也不会走,也不会...”她趴在母亲的肩上,不知说什么,只有痛哭。
“十年了,你已经折磨自己十年,何苦呢。”母亲也是一脸无奈,“千错万错,是娘,我不该,由着你胡来。”
她也不知道安慰她什么了只好劝她上床睡去,这才自己回了房间。
却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醉醺醺地依靠在床边,十年来,他总是醒时醉,醉了睡,再没有清醒的时候,家早已不成家,但她却没有勇气再劝他了。
十年前,钱月由着不懂事的女儿逼走了自己一家恩人的儿子,让他横死,也就让这个家彻底散了。
她想去扶他上床,但却被他一巴掌拍倒:“滚!”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去偏房,坐在那清冷的床帏边,默默地落泪。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重复了十年。
一夜的雪,让天地间变得格外的清新,穆荆卉又是双眼红肿地醒来了,站在自己房门前,想要如同往常一样,目送自己父亲去出去。
但今日似乎又不一样,父亲是从门外回来的,仿佛昨夜出去的,她连忙迎上去:“爹。”
“又哭成这个样子,知道错就好了,哭瞎了怎么办?”穆远帆怜爱地为她打理一下杂乱的鬓角。
“昨夜爹爹出去了?”
“是啊,出了案子。”他有些气愤地说,“新科武状元死在妓院,还是未来驸马,这圣旨昨日才下,夜里就逛窑子让人杀了,哼。”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不屑。
“什么人杀呢?”穆荆卉有些好奇。
“不知道了,我一个巡街史。”穆远帆又从自己腰上抽出酒壶,正要喝,却被穆荆卉抢走。
“罢了,不喝了。”穆远帆怜爱地看着她,“这些年,你足不出户,今天爹带你出去吧。”
“我不去。”
“今天啊,漠北的先锋营调防回京,你啊,应该去看看那震撼的场面。”
“真的。”
“是啊。”他叹了口气,“漠北一别十多年,真的怀念那时候。”
“可现在平平安安啊。”
他点点头,千事万事,都不如平安无事。
号角,鸣金。
城门楼外早已人山人海,好些世家子弟甚至于在城楼下搭台观礼,凯旋的将士们还未出现,整个京城前早已载歌载舞。
穆荆卉用轻纱遮住自己脸上的疤痕,只留下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向四处观望。
借着父亲的职务之便,她站在最里的观礼台上,身边也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女眷,一大一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似乎期待那大队人马的降临。
她从来不喜欢多话,也只是默默地等着。
突然远处,号角声近,城楼前的歌舞戛然而止,城门楼上的号角同样长鸣三声,鸣金而止。
战旗凸现,随风飘扬。
城门楼上,战鼓擂起,与越来越近的号角声呼应,全场的人都翘首以待,都在等待着那威武的雄姿。
马蹄铮铮,飞跃而来,扛着帅旗的旗牌令耀扬着那鲜红的帅旗,冲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号角越来越响,马蹄声更加嘈杂,一座朱红的战车被十几匹马牵引而来。
在那战车上,站着一个白袍将军,屹立不动。
“看爷爷的战车。”身边一个姑娘突然叫起来,指着那战车,对自己妹妹一通介绍。
“爷爷那么年轻?”
“那个是先锋营主将,爷爷一定在战车里呢。”
穆荆卉明白,她们是如今天肃北大元帅南也的孙女,南琴和南筝。
那战车上的白袍将军突然一挥手,号角声变得低沉起来,本来轻快的军队,步伐突然变得沉重。
穆荆卉生在将门之后,自然明白,他们要停下来了。
果不其然,所有将士迅速分解重新分队,分十八路,随十八位旗牌令分列。
战车停稳,穆荆卉才能看清那白袍将军的脸上,戴着银青面具,身长魁梧却又丝毫没有赘肉,稳健地步划跳下马车。
当他随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下时,穆荆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已经死去的人,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兰晚。
他长大了,俊逸的脸上带着凝重的阴翳,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爱笑,那么喜欢这逗自己开心。
真的是他吗?那死去的人又是谁?她想寻求帮助,把目光投向自己台下正在维持秩序的父亲,但看到他面容诧异,呆若木鸡的情景,明白他应该也发现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去问他是不是兰晚,直到入夜父亲回来。
穆远帆问道:“他像不像你兰哥哥?”
“像。”穆荆卉摇摇头,“不是像,是一模一样,虽然他长大了,可是他额头的疤却还在,我看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当年推到他摔下的伤疤。”
“当年那具尸体不是他,我就说,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有武功底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去。”
他说完便转身又要出门去了。
“爹,你干嘛去。”
“找他回来。”
穆远帆一路飞奔,走到肃北将军府,却犹豫了,这他恩师的家,自己从辅国大将军一路贬到巡街史,实在无脸可见。
但他还是叩了门,仆人自然知道他是谁,便带着他,进去。
正厅。
南也一脸铁青的站在堂中。
“跪下!”他一看到穆远帆进门,一声呵斥。
穆远帆想都没想,跪在他的面前。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下吗?”
“知道,学生对不起恩师,让你失望。”
“失望什么?”
“碌碌无为。”
“我不怪你,毕竟我教你武艺,并不是让你加官进爵,你这巡街史做的也不错,我生气的是,今天你看到我,为什么不上前,觉得自己丢人?觉得我我会看不上你?”
“我怕给恩师丢人。”
“混账东西,听仆人们讲,你这些年当巡街史,京城风平浪静,连械斗都未曾有过,也算功绩。”
“可是昨夜武状元死了,被人打断全身的骨头,我怕,我这巡街史也该退了,学生来,一来见恩师一面,二来我想见个人。”
“谁?
“兰晚。”
“他不是在你那儿吗?”
“十年前,他离家出走,我本来以为他死了,但今天见到他了。”
“哪儿?”
“就是你身边的白袍将军。”
“你是说东方御灵?”南也疑惑,“你说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大哥就姓东方啊。”
“他走了,看来他不想见你。”南也叹息道,“他在我身边好些年,只觉得熟悉,却不知道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那他有说去哪儿呢?”
“天涯,他本就是江湖中人,送我回京,就离开了。”
“哎。”
“他当年为什么会离开?”
“他在我家待了四年,可是我那丫头不省心啊,终于还是把他逼走了。”
“恐怕不是你丫头的问题吧,她那么小,懂什么。”
“我也明白,是有人教她,可她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说实话。”
“罢了,事情都过去了,他应该还在京城,他说在京城还有事,我想一个地方,你会碰上他。”
“兰府?”
“是啊,那是他的家,如果他就在京城,就一定会去。”
兰府。
多年的闲置,门锁已经生锈,寂寥无人,门口罗雀,但一墙之隔的东方府,却是欢声笑语,一堂喜庆。
两个府邸之间有道门,但同样也是被锈迹斑斑的铁链上了锁,透过那早已生锈的铁门,可以看到一侧园中的杂草丛生,一侧百花争艳。
一个少女驻足于前,好奇地看着那满是杂草的园子。
“表小姐,切莫不要去看,老太爷会生气的。”
“那边的园子是咱们家的吗?”
“是,当年大老爷的。”丫鬟很小声地解释,“大老爷死了后,这院子就成了禁园了,所以说不得,不能问,更不能进去。”
“可是我昨晚见到那里面灯亮了。”
“听说闹鬼呢,表小姐你身子虚弱,怕是见了不该见的人。”
“胡说什么!”
“老祖宗。”老太夫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还不快扶小姐回房,天这么凉,她身子可不好。”
“是。”
丫鬟识趣地扶着那少女离去。
“有人?”老妇人伸手示意仆人退下,突然翻墙过去,一跃入墙中,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头子,我就知道是你,闹鬼闹得还不够。”老妇人有些生气。
白发男人摇摇头:“有人进来过,我只是进来看看。”
“胡说,这些年,你自己偷偷祭拜儿子,难道我不知道吗?”老妇人有些愤恨,“儿子都死了十多年了,你还不能和他和解,把这个院子荒废成什么样,我说干脆让人过来打理下也好。”
“不行。”
老人脸上充满悲切:“难道我留着这个院子,就是让他荒废的吗?”
“我知道,你关着它,无非是想留个念想,仿佛儿子还在跟你怄气,还在这兰园中过着他的小日子,可他终究没了,你再也不能跟他和解了。”
老人听到这些话,突然老泪纵横:“你说当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让他娶兰倾羽,为什么不让他逍遥于江湖,逼着他上了战场,回不来了。”
“哎,我就知道你后悔,这些年来你从来不让人提起他们,今天怎么会想起来。”
“我今天在这院子里看到一个人,仿佛看到了老大。”
“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模样,像极了老大,我今晚在想,有没可能,是我们孙子,我们这些年都没想过,当年儿子跟倾羽一直在塞外生活,怕是有了孩子,他们两个去世,要是有孩子在世,应该是那么大了。”
“可是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如何知道,哎,他们全军覆没,知道他们情况的无人活着。”
“南也,难道他会不知道?”
“南也这么多年一直在南征北战,有信也传不回来。”
“那你明天就去问他。”
“嗯。”
他刚想说什么,前面楼中的烛火突然亮起来。
可是等他们两个想走近,却又灭了,怕是惊动了他们,只能离去。
黑夜中,一双明锐的眸子目送他们远去,厅中的烛火才有重新点燃起。
东方御灵,但又或许叫兰晚。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邻居会来自己园子干嘛,但也没多想,便对着神台上的两幅画叩拜:“爹娘,保佑孩儿杀贼顺利,为你们报仇雪恨。”
他叹口气,点了炉火,将一块牛肉撒上盐,在火上炙烤,肉香四溢。
突然一阵响动,仿佛有人又跳进自己院子。
他连忙盖上炉火,灭了蜡烛,透过门缝查看,却发现并不是刚才那对老夫妇去而复返,而是白天一直盯着自己家院子里看的少女。
东方御灵有些好奇两家的关系,毕竟中间锁着一道铁门,难道是自己亲戚?
他在漠北出生,一直到十岁回到穆府,四年后又离家出走,一路闯回漠北,对这里只有父母留下的地址和一串钥匙,别的,再也不知道了。
那少女走到园中的歪脖子树前,查看了许久,终于将一道白绫抛上去。
“这么晚了,这是荡秋千啊。”琴晚无奈笑笑,心中明白,这丫头是来寻短见的。
可他话刚出口,那少女就把自己脖子套上了,还一脸蹬了脚下的石头。
可她却丝毫没觉得自己难受,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人抱起来,一个白衣男人,一脸阴翳地看着她。
“你是白无常大哥吗?”少女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是白无常拘了她的魂魄。
“对哦,你这么好看的丫头死了,我当然要亲自招待。”东方御灵把她放下,让她躺着,问道,“好好的年纪,干嘛寻死?”
“我病了,好不了,很痛苦。”少女无声地叹了口气,“死也没那么可怕,最起码无常哥哥你不那么吓人。”
“傻妞。”东方御灵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活着好好的,没死呢。”
少女这才坐起来,看下四周,却发现自己的白绫还在树上飘,自己就躺在树下。
“哎,你干嘛救我呢?”少女有些委屈。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呢,正值韶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东方御灵把她扶起来,“回家去吧,我给你找个大夫,要是真的没救了,我就给你刨坑埋了。”
“啊,就不准备给我准备个棺材啊。”少女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信,“本来人家遗书都写好了。”
“写什么呀?”他抢过少女手里的遗书,跑进房中,借着炉火认真地看看,遗书里全篇在安排自己自己后事应该如何安排,挑什么样式的东西陪自己。
“我说丫头,死也要这么体面啊。”东方御灵笑笑,把遗书扔进火炉里。
“别烧啊,以后还能用。”少女想去捡回来,但被溢出炉火烫到,顿时捂着手跳起来。
“烫伤了呢?”
“嗯,疼。”说话间,少女眼泪汪汪地落下来。
“瞧你。”东方御灵连忙拉起她的手,涂了一层清凉的药膏。
“还疼吗?”
“疼。”
“不能啊,这药很灵的。”
“人家左手被烧到,又不是右手,而且是手背被烧到,不是手心啊。”
“那你把右手递给我干嘛。”
“我是想自己拿过来自己涂啊,难道有错。”
“好吧,我错了额。”东方御灵只好认真地又为她上一次药。
罢了,“回家去吧。”
“哥哥,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兰园啊?”
“胡说,这是我家,怎么成你家的了。”东方御灵有些好奇,“为什么说是你们家的?”
“也不能说是我家的,但它是东方家的啊,我姑姑家的。”
“你是对面园子的外甥女?”
“是啊,我姑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