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和母亲从二姨家回来,一路都是凛冽的北风。道路两旁所有能被刮出声响的东西,都在以自己的声调试图打破这冬日的冷寂。
母亲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遥对着两村之间那座黯绿的山头,略带迟疑地画了个圈:“大概就在这一片,但具体在哪里……已经找不到了。”
我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手指假装很努力地看。这一棵杉树的叶子显了黄,那一棵油松上缀着个蓬松的鸟窝,除此之外,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再看母亲,脸颊和鼻子都被风吹得通红。我下意识地别开脸,不去在意她脸上忽然涌起的脆弱和眼角的湿意,只是尽可能平淡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我们叫上二姨,一起去找找吧。”
“不去!”母亲很重地“哼”了一声,擤了擤鼻涕,好似要把坏情绪当成污物一般,死命地甩在地上。然后,猛然收回手指,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越了过去。
我记得,那天回了家,就因为父亲多喝了一口酒,母亲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02-
母亲和二姨的故事,我不忍心当面问,只能把听来的零星片段简单拼凑一下。
二姨比母亲大两岁,两人前后脚结的婚,夫家离得又近,就在隔壁村。所以平日里只要有空,就会串串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了,也尽力帮衬。
母亲生下大哥后不久,很快又怀上了第二胎。但二姨的肚子却一直没见动静,求医问药,试了各种办法都没用。
二姨父本来就有点大男子主义,眼看着家族里的同辈兄弟一个个都生下了儿子,他更觉得脸上无光,于是把怨气全都撒在二姨身上,有好几次甚至还借着酒劲动手打了二姨。
那个年代,不会生育的女人在夫家的地位可想而知。二姨既要承受丈夫的怒火,又要遭受婆婆的白眼,日子很不好过。最后,她请求母亲,如果第二胎再生儿子,能不能过继给她。
作为妹妹,母亲不忍反对,但是作为孩子的妈妈,她又实在狠不下心。最后只好把决定权交给父亲和奶奶。
当时的父亲还是少年心性,他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而奶奶更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拿去,拿去,两个男孩子要吵死了。
好像这个即将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真的只是一块肉,过了秤,便能钱货两清。
按照两家的约定,这个还没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的老二,也就是我的二哥,在母亲这里养到十个月断奶后,就被抱去了当时生活条件更好的二姨家。
外公特意为他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阿月。
月亮弯弯,抬头可见。
-03-
如果阿月能顺利长大,这会是一段亲上加亲的佳话。但事与愿违,阿月长到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午睡醒来,不见二姨,便趴在临河的围墙上张望。结果,那处围墙正好有个破损的豁口,阿月掉进了河里。
亲戚们找了半天没发现阿月,最后不知道是谁,小声地提了一句:“要不要去河里看看?”母亲当场就站不住了。
可想而知,整个打捞的过程对母亲来说是怎样的煎熬。她的心中肯定在祈祷,千万不要捞上来,千万不要捞上来。
“宁愿他是被拐了去。”
阿月被打捞上来时满脸青紫,整个身体因为在水里泡了很久,显得软趴趴的。他的额头大概在掉落时磕到了河边的青石板,肿起了好大一个包。眼睛和鼻子里竟然还有血在不停流出来,“这是死不瞑目啊。”邻居们都这么说。
这一幕,也成了母亲再难摆脱的梦魇。
那个时候还是土葬,阿月年纪太小,自然没有事先准备坟地,二姨家只能在靠近祖坟的位置找了块空地把他安葬了。
如今,山上东一处西一处的隆起,其中有一个,就是阿月的。
但母亲从没有去过。二姨和二姨父心有愧疚,也不敢多去。时间一长,上山的路被杂草掩盖,那座小坟竟找不到了。
“他成了孤魂啊,也不知道会不会饿着,会不会被小鬼欺负。”母亲把这句话当成每次思念的结语,说过一年又一年。
-04-
前年清明,我们终于决定上山寻坟。
父亲和二姨父走在最前面。
我拉着母亲走在中间。一路上,母亲都在嘟囔,“不去,肯定找不到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路啊”、“别走了,我们回去吧”……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却在诚实地往上走。
二姨沉默地跟在我们后面,只有在二姨父犹豫不决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才会说上一句话。
刚开始,路还好走。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鸡肠小道,再往上,全然没了方向。两旁的苇草比人还高,草的边缘薄且锋利,稍不留神就会甩在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父亲和二姨父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镰刀,硬生生开出一条半米宽的路来。
我们就像一队朝圣的旅人,越接近目的地,越谨慎地保持沉默,低着头虔诚地往上走。
但在几次自认为走错了路,原路返回,又发现无路可走之后,我们开始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没有结果的尝试。
母亲怔怔地蹲着。
父亲和二姨父试图抽烟,刚点燃,吹来一阵风,又不约而同地把香烟狠狠地戳在镰刀片上,灭了全部的火星。
二姨也陪着蹲下来,用手轻拍母亲。
阿月的事情扎在她们心里整整三十年,她们以为避而不谈,时间一长,它就会慢慢结痂痊愈。却不知,内里早已流脓溃烂。
而这一次,两个失了孩子的母亲终于能借着落空了的希望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毕竟,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地点,哭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05-
“阿月刚去你家两个月的时候,我太想他了,忍不住跑去你家看,他还记得我,从你怀里扑出来要我抱,你当时很生气,责怪我为什么要来你家。”哭过之后,母亲的情绪平稳了些,但说起这件事时仍然心有怨怼。
“我那时候……哪里懂得母子连心。”二姨脸上的旧痕未干,又添新泪。
“姐夫明明是个泥水匠,为什么围墙有豁口,家里又有孩子,不想着早点堵住呢?”说到这里,母亲的眼里又噙上了泪水,但她终究还是把这句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说出来了。
二姨父显然没料到母亲会提到他,有点不知所措。站在旁边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接话。
“如果阿月还在,算起来有三十四岁了,应该也结了婚,有了孩子。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母亲看着我,似乎在寻找阿月的影子。
二姨也陷入了思绪中,嘴角略微扬起:“他小时候就白白胖胖的,长大了肯定差不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阿月两三岁的时候,我在家里织渔网,如果有邻居过来聊天,他就会在我旁边摆好凳子,拉邻居坐下,然后把空梭子交到邻居手里,要她帮忙一起干活?”
母亲听了也不免轻笑:“这小家伙从小就精明。”又转向我,“你对他还有没有印象?他每次来家里,手里都会攥点吃的东西,谁要都不给。只有见了你,才笑嘻嘻地说,妹妹给你,妹妹给你。”
我努力回想,可惜当时年纪太小了,还没开始记事:“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如果当初阿月哥哥没去二姨家,也就没有后来的我了。”讲完,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捂住了嘴巴。
母亲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是啊,后来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在你外婆家躲了好几个月,才生了你。唉,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你也好,阿月也罢,生来都带着命数。”
二姨点头。
我想,也许这样,她们更容易放过自己。
-06-
虽然没有找到阿月的小坟,但做清明的东西一路提上来,没有原样提回去的道理。
我们找了个平整的石块,拔去周围的杂草,摆上清明果和几盘点心,又点上香烛,开始祭奠了。
母亲和二姨也不管阿月是不是能听到,蹲坐在石块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家长里短。
她们还告诉他,过段时间等一切打点妥当,会把他接到山腰的公墓区去。他的新墓就安放在他们四人的寿域旁(寿域:老人们生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坟墓)。
“这下,你就不会孤单了。”母亲看着青烟升起,又消融在山的黯绿色幕布里,这才放下心来。
约莫半小时后,香烛燃尽,我们才又沿着父亲和二姨父来时开出的路往回走。
被割倒的苇草静卧在两旁,踩上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落山风从更高的山头吹下来,那些没被割倒的苇草因而低伏了头,以极轻柔的力道拂过我们的手背,竟让人觉得发痒。
半路上碰到同样来做清明的几拨人,也不管认不认识,照面时,一方亲切地打招呼:“来啦?”另一方笑着回应:“来了。你们也来啦?”
往下看,来路已经变得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