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我居然会想写一写外公。
理论上讲,若要写一写祖父母辈的亲人,第一个怎么也应该是慈祥善良的外婆,而不是脾气暴躁的外公。
可说不上是哪一天,就忽然想写一写外公了。
他脾气大。
外祖父母家算是个大家庭,外婆生了十个孩子,两个夭折了,也还有八个儿女。各自成家,又生了数不清的孙辈。
但这么多儿女加上孙辈,有一个算一个,都怕外公。
连外婆都怕他。
因为他脾气大。
回想起来,我还真没见他笑过。
小时候一放寒暑假就往外婆家跑,住上一段时间,跟表哥表妹们玩得不亦乐乎。
但对外公,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像老鼠躲猫似的。
因为他脾气大啊。
若要问他可有打骂过我们?
呃……细想,还真没有。
记忆中唯一一次看见外公发火,是一个冬天,妈妈带我回姥姥家,我跟表哥们跑出去玩了,大人们都聚在屋里商量事情。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外公在发火,妈妈和姨们在抹眼泪,舅舅们大气都不敢出,屋里空气如凝固一般。外公一掌拍掉了炉筒子,年长的大表哥想把炉筒子接好,他嚷道:“你别接!”
……嗯,充分证实了他脾气大的传说。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炉筒子事件之前那些年,我们一直怕他啊,根据是啥?
因为大人们怕他吧。
细想想,我们大抵是接收了大人们的恐惧。一直听说他很凶,而他又不跟小孩亲近——嗯,应该就是这样。
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妈妈回去住娘家。一早起床,三舅就把我逗哭了。我站在炕边上大哭不止,还要扔东西砸三舅。哭啊哭,然后就看见外公一脸严肃慢悠悠地向我走来,我一下被吓到了,心想他一定是来打我的,哭声虽没停止,心气儿已经矮了八九分。
外公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我怕怕地看去——外公手里,出现了一块水果糖!
他一声不吭把糖递给我,这个动作多少有些神秘,因为糖果是很稀有的奢侈品。外公一个字都没说,连一句“别哭了”都没说,就又慢悠悠地走开了。
我呢,本来是等他的巴掌,恐惧中剧情反转,巴掌变成了糖,接过糖来惊魂未定,躲过一劫,自然也就不哭了。
笨拙不善交流的外公,哄小孩的话都不会说,但他知道给糖。
只是,舒了一口气的我,觉得是躲过了挨揍,小脑袋瓜并没有仔细想想外公的慈爱,接下来那些年里,继续怕他。
再大一些,有一次很偶然地,跟外公一起赶着马车,从他们村子回我们村子。
路不远,几里地。路上路过几处土岗,外公拿着鞭子,一边慢悠悠地赶车,一边开了腔。给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野兔和野鸡,他就和伙伴们拿着猎枪去打猎。他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舒展,姿态第一次那样放松。我觉得新奇,不时问个问题,但终究怕他,不敢多说话。
那是唯一的一次,跟外公单独相处,也是唯一一次,他跟我说了那么多话,还是那么有趣的话题。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大人们都不在家,我和大哥二姐忽然收到口信,说是外公出门回来到了另一个村子,捎信儿让我们赶车去接他。
想到他老人家的急脾气,我们不敢怠慢,可是小孩子哪里会套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勉强把毛驴套在了车上,时间就过去得久了。
等我和大哥匆匆赶到那村子附近,看见高大的外公蹒跚着,已经走出村子一段路了。我和大哥忐忑不安等他发火,他脸色不好看,但也只是说了句:“等你们来我都走到了。”
这样看来,他待我们好的证据,怎么好像比脾气大的证据还多呢?
他不是脾气大吗?讲真。
我不甘心,特地为此采访了老爸。
“爸,都说我姥爷脾气大,我也没怎么见他发过火啊,你记得什么他脾气大的事吗?”
老爸沉吟了一下,“不记得,他也没跟我脾气大过啊。”
我不甘心,打定主意挖姥爷的黑材料,想把他脾气大的传闻坐实。
以前听老爸讲过一个亲戚老爷子,脾气爆,因为猪崽惹他生气了,把猪崽吊起来打……我暗自希望能挖出类似的料来,那不就板上钉钉的脾气大了吗。
“你再想想,有没有啥特别经典的事迹?”败家外孙女循循善诱,希望dig出一些dirty news,敬业精神堪比小报记者,朝阳群众。
“打你大姨父。”老爸在我的诱(催)导(逼)之下,终于想起一件!
“啊?”我两眼放光,来了兴致:“为啥打他?”
“你大姨跟你大姨父吵架回娘家,身上让你大姨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看见心疼了,等你大姨父去接你大姨时,拿老皮带给他好顿抽!”
老爸短短几句话,我心里一热,嗓子有点梗。没想到挖了半天,挖出的是这样一个“料”。
爸爸继续回忆姥爷:“他挺得意(喜欢)我,总是'庆军'长'庆军'短的……”
“我记得他那时总喜欢跟你喝两盅是不是?”
老爸沉吟一下:“嗯……那他也不让你多喝,哼!”
哈,这就又涉及到外公另外一些特质了。
外公身材高大健壮,做事却细致追求完美(让我怀疑他是处女座的)。倒不光是因为他会用猪油做胰子(肥皂)。
有一次在姥姥家,早上起床叠被子,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宽度跟被垛一般无二,自己很满意。
不料外公走过来,仍是一句话没说,把我叠好的被子打开,又重新认真地对齐边沿,叠好,压紧,弄平,再码到被垛上。我在旁边看着,虽然开始的时候想,“我都叠这么好了”,看完外公叠的被子,我只有惊讶他的一丝不苟。
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人们的特点,做什么都较真儿,要“样儿”,大约就是我们今天一直称颂的工匠精神。
外公是个很自律的人。
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酒。他有一个一两装的玻璃酒杯,每次只喝大半杯。绝不多喝。有一次烫酒的时候,玻璃杯沿着酒线齐刷刷炸断了,以后再倒酒,就正好是满杯了。他就继续用这个小酒杯,喝满杯。
后来,外公就老了。
以前母亲回娘家,走的时候他从来不送。
外公七十岁后,每次妈妈回到姥姥家又匆匆返回,他都要送出大门外。仍然是一个字都不说,送出大门,再目送她走远。
妈妈诧异于外公的变化,好几次跟我们说及此事。看得出来母亲是有些欣喜的,那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加上姥爷不善表达,作为女孩儿的母亲,是几乎从未体会过父爱的温暖的。
那时候的女孩,都是不读书的。也就是所谓的文盲、“睁眼瞎”。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资源有限,谁愿意为别人家的人投资呢?
三舅比妈妈小,他是有权力念书的。他领了课本去上学了。几天之后,他觉得上学不好玩,耍赖不读了——课本都买了,怎么办?年幼聪慧的妈妈抓住了这个机会,挺身而出道,我去。
这一去,就一直上到四年级。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放学途中有狼,她跑起来跟不上男同学,我相信她会一直接受教育。
成绩优异的母亲退了学,但这四年小学教育,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她一生阅读能力都不错,卖东西时口算的速度,我至今望尘莫及。
现在想来,在那样一个鲜有女孩念书的年代,母亲一直念到小学四年级(后来老姨更是读到初中毕业),外公竟从未阻挠,他的默许,不是出于爱还会是什么呢?
我想他是在乎子女的教育的,二舅读了师范学校,三舅(就是当年耍赖不上学的三舅,感谢三舅)后来也当了小学老师、校长。听姥姥说当年为给二舅拿学费,家里连钟也卖过。在周遭人都并不热衷于送孩子上学的年代,这份无言的坚持,既有力量,且有远见。
七十多岁,他开始体力不济。
腿不好了,蹲茅坑久了起不来,有一次还意外尿湿了裤子。他自己应该是十分羞愧的,外婆背地里讲起此事,忍不住偷笑了几回。
外公是不甘心的。一次抹房子(那时房子没有瓦,每年春季都要在房顶抹一遍泥,防雨),他不放心完全交给别人,非要上房顶去干活。拦也拦不住他,外婆叮嘱我守在他身后,关键时候拽住他衣服。
外公蹲在房顶,拿着泥板试图把泥抹平,手一送出去,整个上身也跟着送出去,我在他身后频频拽他的衣角。试了一会,他终是抹不成,不得不放弃了。
我想,那时他内心,应该是十分气馁的吧。
那几年,他变得分外依赖外婆。外婆呢,小心伺候了他一辈子,这下终于扬眉吐气了,说:“年轻时怕你,老了还怕你?”
年轻时脾气火爆、叱咤风云的外公,就这样败给了岁月。
他仍然不会表达,只是在母亲回去又匆匆离开时,送到大门口,再目送她远去。
没人体会得到他心里的不舍。
没人知晓他终其一生的寂寞。
他是大家长,他脾气大,他木讷不善表达。他养育了八个儿女,爱他们却无法和他们建立连结;他子孙满堂,却无比地孤独。
七十五岁,外公卧床月余,离开了这个大家庭。
有谁看得到,那暴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个可爱的老人,一颗温暖的心?
我的外公,叫尹洪义,纪念他。
愿他来世不再孤独,学会表达爱,拥有更敞开、更丰盈的人生。
一个小花絮。向大姐求证外公名字的时候,她说了三句话:
“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姥爷的样子。走路慢悠悠的。脾气大。”
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