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 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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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随境转,境随心转。                                                              ——弘一法师

1

风吹着头发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撩来撩去。如果在别的快递点,她早挤进屋子了;但这家店面太小,她只能守在门外排队等侯。前面有两位取了东西走开了,她赶紧补上去,报了取货码,等着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女人腾开手来。

店面是从一间稍大的门面房隔出来的,目测不足四平,本来就像个过道,现在又靠三面墙摆上了开放的货架和电脑桌,看起来就更加局促了,以至于肥硕若山神的老板娘横着站就可以盛满这里。

“手机尾号?”老板娘问。

几个在等的人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在问谁,互相望了望。

“1-5-6038,谁的?”老板娘念着取件码抬起头来。

“我的!”她赶紧伸出手,报上名字和手机后四位。

接过东西下了台阶,背后传来不满地嘀咕声“来的晚,还先拿到手……我都等这么久了……”

“不好意思啊,你们几个人都报了码,我也没弄清谁先谁后,碰巧这个就在手边。”老板娘抱歉地说。她被动地担下了插队的嫌疑,好像有点儿冤又好像得了便宜,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山神一样的女人”这是当初她男人给前一个相亲对象下的定义,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老板娘时就产生的印象——没有恶意的,只是那一瞬间自然而然的感觉。

之所以对“山神”这个名词如此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男人口中自己的形象代称“仙”与前任的形象代称“神”是一对姊妹词,只不过在那个特定的人眼里,“仙”胜了“神”,使自己后来者居上,最终以轻盈有致的身姿嫁给赵家村的“豪门公子”。

“豪门公子”这话是媒人的原话,她至今也不明白,他究竟豪在哪里,不就是一养猪的暴发户吗?硬是被口吐莲花的表姨吹嘘成什么家族企业,说白了就是男人父辈的兄弟几个都是养猪的。偏偏自家父母又生怕女儿“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所以这桩婚事顺理成章就成了。

当然,在对象那边表姨也没少说她的好话,什么重眼双皮儿的,细高挑儿,白里透红的像鸡蛋二层皮,是周围几个村的人尖子……凭心说这话有些浮夸,但不算过分,毕竟村子里人都觉得以她的样貌配得起“豪门”。

国庆长假,上中学的孙女儿回来,她从孙女儿的眉眼间看到了自己年轻那会儿的影子,忍不住又提起那段光荣历史。孙女看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非要再看一遍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旧了,灰苍苍的,孙女一看就笑了,说她“土包子”一个。

她不服气:“你奶我当年可是……我们那时顶多抹抹瓷瓶的雪花膏,哪像现在的女孩子,不抹十层八层不出门。我那时要有这些东西……”

2

她到家时,男人正推着卤肉车出门儿。她赶紧放下东西,穿戴好罩衣帽子跟了出去,往三百米外的兰亭市场走。

下午六七点钟,是农贸市场的第二个忙碌高峰。他家的门面在市场进门的左手边第二家,当初为了弄这个好位置,当家的还给承包市场的老板送过礼,不过比起赚的钱,这点付出真不算什么。

为了充分发挥这爿门面的优势,他们夫妻俩分工明确:男人一早批发猪肉上午销售,下午女人就将卖剩的肉和批来的杂碎放进卤汤里做成熟食,傍晚再一起推出去卖。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卖剩肉的做法,深得顾客信任,生意一直都很好。

刚进市场,一个立在不远处抽烟的中年男人就匆忙迎上来。

“赶紧给我整几样,几个老伙计想聚一聚,家伙们又不愿去饭店,媳妇儿忙又不乐意弄,后来我一想,你这儿不是现成的吗!”男人手插裤兜,像麻虾一样弓着背,打量着橙红橙红的卤肉,深深地吸一口从卤锅扩散到鼻翼的肉香,很满意的样子。

这话她爱听,忍不住笑了。自家男人麻利地摆出刀具案板,边跟腔附和边说:“对呀!多整几样,我给你切好了,回家该调的调,该热的热,花不了几分钟,再随便炒几个青菜,不就成了,又省钱又不用麻烦媳妇儿,还少挨骂了!”

“大哥这话说得美,”男人瞟了她一眼,继续说,“啥都不问,光听你说话这顺耳劲儿,就能知道嫂子当初为啥跟了你。”

“哈哈哈,你嫂子当年可是数得着的美女,仙女一样儿,”猪肉老板打着哈哈,将称盘的肉扔在案板上,“咣当咣当”地切着,嘴里还说着,“不过咱靠的不是嘴皮子,这么多年了 ,你也知道咱是实在人,再说,你嫂子可能着哩……”

她拍了一把老头儿,打断他的话:“行了,知道你咳嗽,就别喘了!”

闲侃间,几样儿熟食已经准备停当。

“多少钱?”顾客掏出手机扫了码,等老板报价。

“九十八。”

……

顾客转身走出市场后,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她狡黠地挤了一下眼算作回应。眼望着铺子前来来去去的顾客,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严肃地说:“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没事儿,几块钱的东西,他看不出来。再说,人家有公职的人,不在乎那仨核桃俩枣儿。”她声音轻细地犟嘴,“倒是咱们得……”

见有人走来,她赶紧打住,随之一脸殷勤地笑意:“看看想吃点儿啥,刚出锅的!”

……

这天晚上八点多,除了一个猪耳朵,其他的卤肉全卖空了,他们得以早早回到家中。

夫妻俩洗漱完毕,坐到沙发上对帐。她和丈夫商量着明天是不是再多进些杂碎(卤),也好多挣点钱。

“算了吧,”男人表示反对,“你看吧,从娃儿们上学开始,咱们天天起早贪黑,都干到这个岁数了,也该留点时间歇歇了。”

男人转过脸,面对着他,一脸愧色地帮她拢拢耳边的头发,柔声说:“老婆子这些年跟着我,也没享一点儿福……唉,怪我,但凡我有点儿本事,也不至于把恁美一个‘仙女儿’活活弄成‘山神’……”

她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了,他也笑了。

这时,沙发上的电话响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手机屏,是女婿的!

3

“……”

她边听电话边眨巴着眼睛,目光在墙壁家什上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扫动 ,时不时“嗯”一声算作回应。

“别急,孩子,不是还有你爸和我吗?”她压着性子,温柔又耐心地安慰对方,“小丽呢?你告诉她别上火,这不算啥大事儿,啊——”

男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老婆,疑惑地看着她和女婿通电话,几次试图插话,都没有找到机会。

“……好了,知道了,我这边跟你爸商量一下……小丽呢,还没到家?”她顿了顿,又说,“一会儿到家,你让她给我打电话,我有话跟她说。”

“咋了?”她刚挂了电话,男人就凑上来,隔着不足一尺的距离,一脸惶惑地问,“小丽去哪儿了?”

“唉——接孩子去了!”她有些烦躁地推了他一把,从他的身侧抓起遥控器,迅速按下关机键。

男人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神情焦灼地问:“啥事儿,你倒是说呀!”

“哎呀——”她叹了口气,心浮气躁地说,“你说,这两孩子生意亏了也不说……现在亲家母动手术又需要钱……他们还有那么多房贷……

“啥时候?我是说生意赔钱的事儿。”

“半年前的事儿,赔了一大笔,现在勉强维持着……”

她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急了,张嘴就破口大骂:“当初开始做的时候,就跟他们说过,一点儿一点儿投,步子小一点儿。妈的,一个不听话,两个不听话,现在美了!有本事,别找咱们呀……有多少钱,够给他们霍霍呀——这次不给了啊,孙女明年就该上高中了,咱得孙女儿存点,还有,孙子小学的辅导班也得钱,咱不能不帮!”

她静静地看着他打机关枪似的叽里呱啦一阵儿输出,说完还余怒未消地硬着脖子别过脸去,恨恨地盯着地板喘气。

也难怪他忿忿不平,当初,他们夫妻俩是看不上这个女婿的,家里穷人又冒失,偏偏女儿认准了非他不嫁。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又不能眼睁睁地旁观被一家人手捧着长大的女儿受苦,只好尽力帮补了,买房,结婚,做生意,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出了力——那可是夫妻俩起早贪黑的血汗钱啊!

“消消气,事儿不是正好赶这儿了吗?”她一把一把捋毛似地捋他的背,口里还不住嘴儿地劝着,“再说,钱还在咱手里,给不给是咱说了算。这次,听你的!”

男人若有所思地听着,也没接话,粗重的气息却渐渐缓和了下来。

4

头天的事儿,像一团火苗投入了一堆木炭——那些被火煨过数次又半途熄火的东西,再次无声地燃烧,男人躺在床上,仿佛是摆在烤架上的鱼,在蓝色火焰的舔舐中翻来覆去烤了一夜。

她心里也不好受,起早贪黑全年无休挣的那点血汗钱倒是其次,毕竟钱没了还可以挣,关健是女儿,跟着自己选的老公,这些年都过得啥日子?如果可以,她情愿她别嫁人,自己养着她!

定在六点钟的闹铃响了,男人像往常一样果断地爬起床洗漱,她也昏头昏脑地坐起来,醒了几分钟神儿,就赶紧去准备早饭了。

男人习惯性地在餐桌上安排工作,一一交代完,今天附加了一句沉重的嘱咐:“吃完饭,你给他们打过去!”

他停了一下,显然是在思考,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问:“要多少啊,七万是吧?”

凭着对男人性格和习惯的深深了解,他今早的反应,尽在她意料之中,或者说在昨天晚上,她就已经预判出结果了,所以,她的回答如同她的神色一样波澜不惊:“是呀!”

男人置气似的“哐”一声放下碗,又没好气地将筷子扔在桌面上,别过脸去愣了会儿,鼻子长长地释放出一股气流,才扭脸望过来:“打八万吧!也好宽裕点儿……你说——咋都不像咱俩生的,啥眼光?打着灯笼找个这号人!”

男人打着别劲儿,语气里充满了不甘与愤然。她明白,他虽然怨恨女婿,但还是怕女儿作难,从小当宝一样养大的女儿,他舍不得她受苦。记得女儿出嫁那天晚上回到家,他不是长吁短叹就是拿家里的猫狗出气,睡到半夜里好像还哭了,第二天早上她分明看到刚换的枕巾上,不规则交叠的团团泪痕。

钱打过去,女儿回电话说到帐了,她才安下心来清洗午后要下锅卤的食材。

昨晚女儿一直没有回电话。早上打过来那会儿她正在洗碗,女儿把做生意怎么赔的钱,婆婆得病的情况和需要做什么手术的事儿,详细地跟她说了,中间也夹杂着些抱怨。她听着女儿间或的控诉,心尖儿一阵阵儿发颤,同时也会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幸灾乐祸感瞬间闪现,那莫名的感觉,像黑暗中的蝙蝠一样倏然而过,消失在对女儿茫茫无际的怜惜中。

池中水“哗啦啦”地响着,冲洗着手中腥的、臊的、油乎乎的猪杂,她寻思着,今天或者明天,该找个时间和老头儿一起去看看亲家母。

他们带着礼品出现在病房门口时,靠窗病床上的老太太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媳妇儿近身照拂。两人对望一眼,她看见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失望妒忌又似怨怒不满,却又有苦难言,她也有同感,他们从小教女儿要善良的,现在怎然突然觉得,这种善良看起来那么可怜和窝囊——是带着身后父母一起做冤种的窝囊。

5

他们客套地与亲家母寒喧了一阵儿,将接送外孙儿的担子转到自己肩上后,就一起出了病房。

在电梯里,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歪歪斜斜地眼看就要倒下,他一把搀住了她,紧张地问:“哪儿不舒服?”

她脸色苍白地依在男人肩上,无力地摆摆手,说:“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儿头晕。”去年到现在,这种感觉有好几次了吧?她没有告诉他,是觉得一进那地方准花不少钱,而且她认为是岁数大了的原因,受不住累,睡一觉就好了,事实也就是这样。

“去查查吧?”他说。

“没事儿,就是昨天没睡好觉。”她露出一个孱弱的微笑。

“有事儿没事儿,不是你说了算。查过才放心。”男人不容分地说。

查血,B超,ct……一套下来,她像被剜掉一大块肉一样疼得直咧嘴,要不是检查费用在开单的医生那儿全部扣过了,她真想半路逃走。

前边还排着很多人,他手握18号的纸条陪她坐在长凳上等待护士喊。为了缓和焦虑不安带来的紧张和阴郁,一个高挑俏丽的女生路过他们面前时,他仿佛画家一下子找了灵感,脸色突然开朗了,用臂肘碰碰身边的她,说:“你看,当年你就是这么苗条漂亮,我一眼就看中了,回去跟我妈说,你长得像下凡的仙女儿!”

她勉强笑了笑,想起他常常拿来与她作对比的“山神”,好奇那位究竟长什么样被他一直那么形容——山神在人类的眼里是具有魔法和权利的,肯定不会是被人否定的一个形象,只是在身高胖瘦这块儿,与男人追求的窈窕淑女是沾不上一点儿边的,男人这么说肯定有夸大的成分和戏谑的意味,用以表明那个女人的外形强壮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女人在她的印象里只是一个高大壮实肩扛粮袋的一个模糊剪影。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亲姨给他介绍了一个丧父多年的姑娘,说姑娘人长得漂亮跟天仙一样,人又能干,将来过日子肯定是把好手。他寻思自己先去亲眼看看再说吧!在这之前,他相亲过好几个名不符实的女孩儿,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落差感都快把他弄麻木了。

那是个麦收接近尾声的日子,他和亲姨反复确认过“天仙”居住的翟村以及她家在村中的坐标,就出发了。

九点左右,他骑着一把28型的自行车带着一顶烂草帽,“路”过翟村西边天仙家时,他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问他找谁。

“我不找谁。婶儿,我去刘湾儿路过这儿,这会儿口渴得厉害,想向您讨口水喝,方便吗?”他有礼貌地问。

“没事儿,你等着啊!”女人大方地答应着,转身就去堂屋拿水瓶。

这时,一位年轻健硕的姑娘,扛着装满粮食的大袋子满脸是汗地从屋里头走出来,拐弯儿去楼梯时望了他一眼。虽然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和面颊上,但却能与照片中的人对上六七分,应该是她了。这时,中年女人已经端着满满一杯水走近他,递过来。

等他再去确认所谓的“天仙”时,她已经扛着蛇皮袋爬上了楼梯中段,阳光中,她扛着粮食的身影更加高大了,他逆着光愣愣地望着,惊愕得甚至忘了喝口水做做样子。

他失望地骑车回家。一路上,眼前都是小时候看的画册上董存瑞扛着火药包炸碉堡的身影,对应亲姨说的“天仙”,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属于天界列班的另一个名词“山神”。

6

刚在病房目睹的一位脑瘤病人的惨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致于每一项检查,她的心都吊得老高,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自己的心紧紧地抓在半空中。

“人早晚都有一死”这个亘古未变的规律,被多少人在无病无灾时或轻描淡写或凛然地陈述,但是作为感性世界的人,对生命的珍视,与对病痛的无力把握,免不了使有心病的人,心生本能的焦虑与恐惧。

“有事儿没有?”每一次检查过程中,她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操作机器的医生。

“呃,我们只管检查和传输数据,不懂诊病。等会儿问你的主治医生。”医生淡然地说。

明知道得到的答案都是大同小异,但在下一项检查中,她还是会忍不住再问一遍,仿佛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隔一会儿就要问一声“妈妈呢?”哪怕得到一个没有价值的回答似乎也能分散一些不安。

男人守在检查室的门口,手里攥着一沓子检查单,靠着墙根儿反反复复地翻看,有时候还会根据上面的字母和数据打开手机查查它们代表的意思。

她做完最后一项检查,整理好衣服走出来,他赶紧迎上去,目光再一次谨慎又敏锐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在他无声的探询中抬起眼皮,忧愁又迷惘地望他一眼,嘴巴里咕咕哝哝地说:“也不知道会咋样?”

“我刚把化验单上不正常的项查了一遍,都是小问题!”怕她不相信似的,他扬了扬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末了又心虚地瞟她一眼,毕竟他一个杀猪卖肉的,怎么会弄得懂那些专业的术语。

检查结果傍晚才能全出来。从开始检查到傍晚时分这个时段中,她中间就喝过几口水。那些亡去的、未亡的病人们所遭受过的病痛和手术的折磨,按下葫芦浮起瓢似的在她的脑海里左冲右突,逡巡不去,搅得她不得安生。

再次出现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的过道里时,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脚步也迟迟疑疑地犹如千斤重。她想要又害怕得到的答案就在数十步外那个穿白大褂的嘴角有痦子的男人嘴里。

丈夫明白妻子的忧心忡忡与不能自制的恐惧,在身边一路宽慰她:“放心吧!没事儿,看验血的那些数据,结果很可能就是开些药!”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丈夫,但今天不。

推开半掩的门,对侧的长桌前,医生坐在他的电脑前翻看着患者的信息,见他们进来,指指凳子请他们坐下,问了她一些身体状况和饮食习惯问题,她嘴里答着,心却像一只被猎网结结实实罩住的小动物,惊慌得扑通扑通一个劲儿跳。天知道,那生着一颗黑痦子的判官似的男人嘴里,呼之欲出的结果会是什么?

7

医生转过身来,见她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马上释放出一个宽慰的笑,然后朝她做了个抬腕的示意。

她赶紧抬起右手,将腕部平放在锻面脉枕上,医生将指腹搭上她的手腕便不再说话了。看着医生专注并若有所思的神情,两人不敢打扰。时间在无声地流动,她心中那只受惊的小动物,似乎跳得更有力了。

“没啥大事儿,”换左手再次脉诊后,医生一边转向他的电脑一边说,“是不是平时忙着挣钱呀,身体透支有点儿严重。这个岁数了,该注意健康了啊——钱挣多少才算够呢,对吧?”

“是的、是的!”男人附和着,语气明显轻快起来,转脸朝她明朗地一笑。

心中石头落了地,脑瘤病人痛楚的表情像一整天都粘在身上的泥巴,一下子被她甩得远远的,不再与她相干了。

生活还在继续,挣钱的门路还是老样子,她吃了一个多月的中药,头晕的毛病总算是轻了。腊月半一过,买肉的生意更忙了,市场里一个同行却突然关了门,一打听才知道他病了,好像还病得挺严重。

过完年后,那家门面再开门迎客时,已是一张新面孔,商品不再是挂在架上的肉,而是禽蛋干菜之类。夫妻俩听说那人往生了,很受触动。

这个不轻松的话题使他们俩想起了医生的话,钱挣多少才算够呢?那天晚上两人聊了许久,决定趁着刚过完年生意清淡的时侯,出去走一走。

“驴一样快拉一辈子磨了,还没有去别的地方瞅瞅,说起来真老土。”想起那些每年都能抽空出去旅行,回来又总是绘声绘色讲山水的人,他不无遗憾地苦笑着说。

“咋没去呢,你忘了,去南京照看孙女儿那年,儿子不是带咱们去看中山陵了吗?”

“那个不算,咱要自己出去走走,只带我的仙女儿!”男人说。

“去一边吧?都这样了,还仙女儿?”吃了医生开的滋补中药,她又发福了不少。她想,比及他口中的山神,自己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在人来人往的市场忙久了也看惯了,这一说要闲下来,他首先想起的是老家的静谧与安逸,可是老家那块地上早已建成了镇上中学老师的公寓楼,回不去喽!

在旅行社里,做业务的小王听了他们的意思,就推荐说,在城西二百多公里的日照山脚下,有不少民宿,价格也不贵,现在是淡季就更便宜了,要不要帮你们联系一下?

“这个季节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有啥可看的?”她觉得这钱花得不值。

他不这么认为,于是在旁边小声提醒她说:“我们小时侯的冬天,不都是那样子吗,想想那时候村里村外还有啥?”

有啥呢?她想,金黄色的麦桔垛,枯草成茵的田埂,缩着脑袋的焦边儿小菜苗,突然从草窝里叫着冲上天空的云雀,结着厚冰的池塘,烟囱里吐出的柴草味儿的烟,要是再下场雪……

“你还别说,那时侯看不到眼里的东西,现在想起还觉得怪美哩!”她缓缓地笑了,脸上的纹理像深秋的菊花。

“对吧!就这儿了!”男人当即拍板,下了定金。

8

大巴出城进山,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

在山谷腹地有一个小村子,六七户人家的样子,他们的房屋背路面河一溜儿排开,是挺新的三层高的带院儿楼房,形同于城市周边稀缺的别墅,灰瓦白墙的仿古色调,有点儿南京周边小乡镇的模样。

大巴在村口停下,他和她拉着行李箱下车时,一位等侯在那里的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笑着迎上来,友好地向他们打招呼,简短地寒喧着确认彼此的身份,不怎么出门的她,为了安全起见,撺掇男人向旅行社打电话问询。男人刚挂电话,那个中年女人的电话就响了,她打开免提和旅行社的人沟通,透明的问答让他们彻底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女人麻利地将他们的行李装上三轮车,引着他们往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西边数第二户就是俺家,年前有老两口带着一个孙子在这儿住了个把月,过年时候才走……别的都好,就是孩子把墙上画脏了,本来打算再刷遍漆,又害怕冬天干得慢……如果你们实在不满意,你们住楼下,我住楼上去……”两人讶异地对望一眼,悄无声息地笑了,不为别的,而是看她那岁数,不是该朝自己叫大哥嫂子吗?

接待人兼房东,对身后两人诡秘无声的笑浑然不觉,仍在就自家的服务做着介绍:“……米面菜都是自家种的,鸡呀鱼呀也都是自家养的,吃着放心,要想吃点儿别的啥提前说……二楼套房里有小厨房,想自己动手做也行……猪肉羊肉呀,村委会卖的有,也都是村里人自己养的,想吃的话说一声,我去买……”

说着话,也就到了。她停下车子推开门,准备往下搬东西。他和她也停下来,打量起这户人家周边的风景,在她家门前几米宽的小河上,往前去几步就有一座白石小拱桥,过了桥穿过几畦菜地,便是是一座缓缓隆起的小山,一条羊肠道弯弯曲曲地向山上伸展,这个季节的山路和植被颜色相差无几,有一种似曾相识又令人心生亲切的荒芜……

女人带着他们,沿东墙边的楼梯上了二楼。路过一间上锁的小屋后,女人停下脚步推开门,是一间干净敞亮的大套间,简易簇新的床和沙发上铺盖着棉麻外罩,有着黑色涂鸦的墙后,是一间小小的厨房,从开着的门里能看到干净的灶具和架在上面的锅具。

“你们想怎么吃,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准备,要是觉得我手艺不行,也可以把东西带上来自己做着吃?”女人面目和善,考虑也周到,热情又不算过分殷勤的样子,言谈举止总是适可而止,让人觉得舒服而自然。

9

除去小河流潺潺的水声,山里的夜很黑很静,像一泓透视人心的深潭,自有一股消融烦忧和牵绊,净化灵魂的力量。如同闭门谢绝顾客一样,他们在出门儿前一天,就告诉过女儿,山里信号不好,有事儿自己想办法。这一夜,两个人睡得相当安稳。

五更天,响亮悠长的鸡鸣声将他们吵醒,男人瞪着眼迷瞪了一会儿了,最后嘀咕了一句:“嗯,睡迷糊了。”

“我也是!”她半睁着眼睛小声附和。

“这鸡叫声,跟回到小时候一样!”男人幽幽地说。

“嗯!”黑暗中,她微笑着,经年岁月中的某段时光,浮现出脑海。

……

再次醒来时,晨光已经照亮窗外,细碎的鸟叫声从房后传来,她坐起身,透过后窗玻璃看见浓绿的柏枝上一只类似却又明显不是麻雀的鸟儿,正转动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颤动着小嘴巴,“嘀哩嘀哩”地叫。

院子里的母鸡“咯咯”地吵着,灰白的炊烟正从房前升起,有米粥的香味从门缝里挤进来。

过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一下子闲下来两人觉得无所适从。从起床到房东送饭上来再到吃完饭决定出门,两人一直在盘算着玩什么怎么玩,最后参照前人经验一致决定:去山里转转,沿野河沟走走,顺便扯点野菜摘点干酸枣啥的。房东说,来这儿住的人都是这么玩儿的。

房东好像就一个人?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见她独自忙活,除了交代必要的事项外,说的不多的几句话也是同他们和早上叫门的一个邻居。昨晚睡前从楼下的静寂里,她就产生过这么一种好奇,现在已经上升到很怀疑了。他说,可能老公和孩子都在外地打工。然后又说,咱掏钱,人家提供食宿,管那么多干嘛?她想也对,就忍着不问。

又过了几天,主客之间熟悉了不少。主人话仍旧不多,但平实质朴,显得很真诚,隐隐还有那么一点走不近的距离感。

人出生成长在大大小小的八卦环境里,浸泡得久了,骨子里也都不自觉地萌生出求知与猎奇的欲望来,至于是以显性或隐性的形态呈现,靠的是个体后天的认知和修养。

似乎是对他们良好修养的奖赏,她压在心里没有破口而出的疑问,终于在一周后的一个中午得到了解答。

那天中午的伙食一改平日送上楼来的家常便饭,房东空手上来请他们下楼一起吃。在楼下的客厅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桌子菜,荤素搭配,像小时候逢年过节待客那般丰盛。

碗盘满满的大桌子正对的条几上电视机边,是一张有些年头儿的四人摆台,身材相衬——想起“山神”,她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臂膀相依的男女一人一手扶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儿的脑袋,男人身材魁梧方脸浓眉,有一种庄稼人的淳厚,女人,看眉眼发际就是眼前的女人,不过那时候要比现在年轻得多,高点儿的那个男孩儿十来岁的样子,低点儿的大约有六七岁。

10

“两小家伙又壮实又机灵!你儿子呀?”为了缓解无功受禄、被莫名款待的尴尬,她望着摆台,脸上露出有些夸张的表情来。

“还很阳光呢?”他从墙上一张日照山民宿的宣传画上收回目光,附和着妻子的话。

房东微微笑着望了一眼摆台:“是啊,我的俩儿子。”

“都工作了吧?”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试探着问。

“老大工作三年多了,老二昨天打电话来,说通过北理工的研究生面试了。”女人平静地陈述着,眉宇间泛着淡淡的自豪。

他和她对望一眼,明白了这顿丰盛的午餐意味着什么。

“哎呦,这可是大喜事呀!”他激动地放下筷子,摸摸瘪瘪的口袋,很快又放下手去,“妹子好福气,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为孩子进入好大学,干杯,为大兄弟和弟妹的教育有方,干杯!”有羡慕,有煽情,也有对分享快乐和大餐的承情,他举起面前的酒杯。

她和房东也举起杯碰一下,小抿一口。房东嘴里说着“谢谢”,和缓的眼神扫过他们的脸:“别看我孩子小,那是我结婚晚,其实,咱们岁数都差不多。”

初来那天,他们向房东出示过身份证,所以知道他们岁数这一点儿,并不令人意外。但对于年龄相仿这件事,她有些意外,这是一张小麦色的脸,岁月经过它时在眼角刻下的皱纹,与自己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但是说不出来为什么,对方看起来要比自己年轻。

“不会吧,你多大了?”她持怀疑态度。对方微微一笑,抬手向她比了个“六”的手势。

“哪一年的?”她不甘心。

“六四年的。”

“哇!”她愕然了,在她看来,那张脸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六到十岁的样子。

“孩子省心,兄弟应该也挺会挣钱,弟妹看起来可显年轻!”他想当然地插话。

“边说边吃,”房东一边让客人吃菜,一边说,“咋说呢……他爸不在那年,两娃儿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

“唷,不好意思……”男人讪讪地嗫嚅着。

“没事儿!”她宽慰道,“我小时候爹死的早,自己早早成了劳力,农活儿啥的都能应付,还不算太所难;两娃儿也懂事,这不,慢慢也就熬过来了。”

他和她一番唏嘘,既同情又佩服。

“那你结婚也真算晚的了。”她想起来自己的大孙女儿都已经上初中了,对方的大儿子才上班几年,算起来应该不足三十岁的样子,这时,她正好瞥见条几另一头一个崭新的摆台——弟兄俩依偎着坐在门口白石桥边。

“是啊,三十大几才结的婚。”

“凭你的条件,应该太挑了吧?”经过几天的相处,她终于敢打趣了。

“刚开始,觉得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姊妹仨太难,想在家多呆几年,后来岁数大了……就嫁到这山里来了。”

“你家是山外的?”

“是呀!城西翟庄的。”

“城西翟庄?”她低声惊叫,瞪大眼睛转向男人,男人也一脸愕然,接着赶紧将不自然的目光投向别处,嗓子不舒服似地低低咳了两声。

她会意同时,好奇心作祟,就扯了个谎:“村中间赵家是我表叔的表哥家,你娘家住哪边?”

“村西边儿。”她稳稳一笑,“现在离城近,弄啥可方便了。”

“这里也方便呢,有山有水的,跟活神仙一样。”她大约以为她感到遗憾,赶紧由衷地说。

说真的,这里安静,空气清冷,吃的是自家田里出的蔬菜,自家鸡生的蛋,还有自在流淌的小河……这还只是冬天,春夏应该会更美,连男人都异想天开地说,再干几年,来这儿买块儿地盖几间房子安心养老。

“是啊,心放宽点儿,不求那么多,住哪儿都方便!”说这话时,房东神色安然,眼里流露着柔和的光芒。

他们离开那天早上,房东送他们出门。

“本来想给你们带只家养鸡的……”她抱歉地笑了笑,“昨晚鸡圈进黄鼠狼了,二十几只鸡全咬死了。”

女人这才想起,今天早上确实没有听到公鸡的争鸣和母鸡的“咯咯”声。在看到房东淡然自若的神情之前,她本来想说几句安慰话的,后来觉得没必要了。

车缓缓启动,女人还站在路边举着手向他们挥别。

“她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仙!”男人由衷地赞叹。

“嗯。”她点点头,心想,在往后的生活琐碎中,她会记得山村里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默默无闻地自在生活着。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淡然,坦然地面对生活,也许,会有人借着你的光走出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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