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不敢踏进冷巷的门。想起那日与灵帝的错遇,心里就一阵畏寒。
每每思及此事,灵帝御驾跟随的九玄罗拔声依旧可以让我震耳欲聋。有时夜里,那件明黄耀眼的龙袍,那张苍白冰冷的脸会像毫无表情的鬼魅成为我的梦魇。
起初我不明白,既然灵帝是掩人耳目见太妃,又何须按平日的仪仗规矩来到冷巷。事后细想,才明白,若然灵帝带尹魏胜私下见陈太妃,不合常规的举动恐反而要引人侧目。而按常规祖制走过,宫人看了,不过以为灵帝恰好无意经过,不容易招人口舌。
事实上,他早就决定,当日出入冷巷附近的宫人都会被尹魏胜暗中残杀。
我站在这条熟悉的宫路前,身子忍不住的颤抖。如若不是陈太妃出手相助,只怕我此刻早已身首异处。按理说,我早该过来向太妃道谢。可是想起这满路、满宫的鲜血,我会忍不住反胃干呕起来。
我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握紧食盒子的柄,一手绞紧了帕子,再一次踏进冷巷。
“太妃娘娘。”
她还是这样的清冷素雅。半旧的素白对襟外褂,磨破了边的裙褂。柔顺的批发,素净而慈爱的面容。
“果沫儿?”她微微一愣,“你怎么来了?”
“果沫儿今儿个是来迟了。”我跪下叩首,“当日若不是娘娘出口撒谎帮了果沫儿,此刻,我的身子怕是早被乱葬岗的野狗吃得干净。奴婢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傻孩子——”她轻轻扶起我,“即使如此,这里是冷巷——白日头里,你不该这样轻易的来。”
“果沫儿会小心——”我打开食盒子,“奴婢是一介宫女,没有什么好东西感谢娘娘,只好亲手做了几样点心,望娘娘笑纳。”
“你的点心?”她轻柔地笑起来,这样温暖的线条让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与那张冷酷的脸会有半丝相似处。“可是怀药红枣糕?”
“娘娘还记得?”我吃惊地看着她。
“怎么不记得——那时,你还只有这么高。”她用手比划着到自己的腰,“这也是你误入冷巷,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啊——”我会心地笑着附和,“那时我才是个孩子,还不懂冷巷是个什么地方。只想端着自己初做的怀药红枣糕,找人试试口味。哪里料到,竟是娘娘第一个试了我的手艺。”回忆总是绵长而美好,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跪下,“奴婢失口,竟自称了起来。”
“我不过是废妃,你在这里,倒不必守那规矩。”她毫不在意,轻轻要上一口糕点,露出满意的表情,“真好——还是那个味道,甜而不腻,微酸可口。果沫儿——那次虽是你第一次做,可我却久久不能忘记这个味道。”
“娘娘若喜欢——果沫儿愿常来做给娘娘吃。”我诚心说道。
“不用这样麻烦——多好的东西,吃一次就足够了。”她慈爱的拉着我的手,细细地看着我的脸,“真想不到,你竟这样大了。明眸皓齿——长得很好。”
“奴婢长得粗陋,娘娘谬赞。”我惭愧地低头。在这金曌宫,最不缺乏的就是美丽的女人,而如我这样清秀的——实在是多如微尘。“当年,我误入冷巷的时候被一个年长的宫女瞧见了,警醒我不要再来。也正因此,我和娘娘,只有一面之缘。而今想来,奴婢惭愧。”
“你性子谨敏,在这后宫能如此,是最好。”她悠悠叹气,“我这里是是非地,不要常来才好。”
“娘娘,我们只是匆匆一面,何故会知道奴婢的名字?”这是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你忘记了,小时候你曾向我自报姓名过。更何况,而今你小小年纪就做了掌事姑姑,背后被说道的人自然多。我虽在冷巷,但多少还是有所耳闻。”她看着我的眉眼,“你虽长大,但眉眼的韵致总是还在。那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是你。”
“那日——多亏了娘娘。”
“皇上——可回去为难了你?”
“……”我思索着是否该将灵帝的嘱咐告诉陈太妃。但思及她此刻在冷巷,也多半无处使力拉我出这重重泥沼,“没有,皇上看在太妃的面上,不曾为难奴婢。”
“那就好——但是,那日皇上说你会说满夷语?”太妃困惑地看着我,“你是哪里学来的?”
“奴婢五岁之前寄养在宫外。父母子女多,不曾严加管教。我常常一个人四处游荡,无意中结识了一个满夷族的街头艺人。南周向来排外,他的街头杂耍总是赚不到什么钱。我总把家里的吃食偷偷拿给他,作为交换,他教了我满夷语。对了,他还教我唱满夷族的歌。”
“是吗?”太妃目露温和之态,“你能唱给我听听?”
“好——”我娴熟地凭借记忆唱出那首许久不长,却终身难忘的异族歌谣。起初学歌,并不理解词里晦涩难懂的字眼,只觉得这曲子旋律柔和温绵,宛如耳边絮语,暖人心田。如今再唱,原来这是一首思念远去情人的情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想不好歌词,借用李白的《长干行》一用,望各位看客谅解。)
“这是——那个满夷街头艺人教你的?”陈太妃突然脸色变冷,目光惊恐,“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记得?”
我不解,许是娘娘久困深宫,对自己的同族多少有些关心:“记得——他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长相虽不似南周男子这样俊秀,却魁梧有力。他还说,他曾是满夷族的第一勇士。只是,他心爱的姑娘因为一场变故来到了南周,这才从遥远的草原来到南周。”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太妃极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问。
“后来,他说已经在这里攒足了盘缠,要继续找心爱的姑娘,就离开了。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诧异地看着太妃的神情,“娘娘——他可是你的故人?”
“……我想也许是吧。”陈太妃收起了脸上的涟漪,“曾经护送我入宫的满夷侍卫中,有一个人的未婚妻被南周的大官抢走了。也正因此,他自告奋勇向我的父王要求加入护送的队伍——兴许,你遇到的这个勇士,就曾是护送我的侍卫。”她垂下眼帘,一脸落寞,“没想到——他竟这么多年来一直徘徊在南周,找他的恋人。”
“太妃娘娘——这勇士好痴情。”我忍不住感叹——不知怎的,他温柔的眉眼竟又跃然眼前。心中不禁暗暗耻笑自己,傻沫儿——人都说痴心错付,你只怕连错付的机会也没有。
顷刻间,我和陈太妃竟都陷入了悲凉的沉默。
不知不觉,初春的日头越来越和煦。转眼间,入选的秀女进宫也有一月有余。然而,在这整整一个月间,灵帝没有踏足后。宫半步。当然这和前朝新立帝位,繁琐的政事不无关系。但女人,总是难以理解男人的思想,尤其是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
无论是新纳的小主,还是久驻的嫔妃,甚至连凤阳宫的太后都陆续派人去前殿打探灵帝侍寝的消息。只可惜每一次,都是一个失望的答案。
这日,我提起裙袂,刚走进谭小仪的寝殿,她身边的弯儿正一筹莫展地陪着主子叹气。
“小仪娘娘这是怎么了?”我福身示意,连步走到跟前,“弯儿——你家娘娘心绪郁结,怎么也不陪着去御花园散散心,倒和主子一起叹气起来?”
“果沫儿姐姐——”弯儿曲身示意,“娘娘心中的郁结,恐怕不是奴婢陪着散心就可以驱散的。”
“怎么了?”我不解,虽说灵帝未曾宠幸于她,但终究宫里的嫔妃人人平等,也不至于如此泄气。
谭小仪拽着一方素锦丝帕轻抹眼眶,依旧不语。旁边的弯儿忙说着:“姐姐没听说吗?今儿个,下了早朝后,太后娘娘亲自去了养心殿。为的就是劝慰皇上该歇歇政事,关心一下宫里的嫔妃。尤其——”她看了一眼谭小仪,小仪的眼里顿时冒出了晶莹的泪花儿,忍不住滑落细致的面庞,“尤其不能冷淡了这才新进入宫的小主们。”
“这不是好事——皇上若愿意找新入选的小主侍寝——娘娘岂不——”我说到一半的话因为小仪越来越阴沉的眼神而吞了下去,忙跪下身子,“奴婢该死——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罢了——”她的眼眸目光一转,那丝阴沉瞬然转逝,依旧是梨花带雨的双含情目。她扶起我道,“姑姑——恐怕也想到了这层意思。太后要皇上关注新秀——说到天边去,不过是为了那阮嫔。”她咬着樱红的薄唇,“弯儿探来,恐怕这几日皇上就要翻牌子侍寝——既然不能搏太后的面子,这第一个侍寝的自然是阮嫔——”
我思虑着谭小仪的每一字一语,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原是阮嫔侍寝也好,谭小仪侍寝也罢,都与我无干。但如今,只要阮嫔侍寝,彩霞的安排自然往她的钟粹宫去。
彩霞做了细作,这事儿无论如何逃不过太后的耳目。我要逃过这场劫数,恐怕难上加难。指不定,太后会明着指我服侍阮嫔。如此一来,我就会成为淑贵妃的敌人。
我虽有想过,唯有依靠太后或灵帝的庇佑,才能避过淑贵妃的算计——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说得更透彻些,我不过是阮嫔身边的挡箭牌。太后要保护的是阮嫔——而灵帝,只怕是我和阮嫔都不曾在他思虑的范围之内。
我清楚,太后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和淑贵妃剑拔弩张——到头来,我会成为这场纷争唯一的牺牲品。
“娘娘其实不用过虑——”我咬紧了牙关,“奴婢有一法子,让皇上在翻阮嫔牌子前,先被娘娘吸引。”
“姑姑可当真?”她激动地站起来,紧紧拉住我的手,“只要姑姑让洛心成为皇上第一个侍寝的人——他朝姑姑有任何所求,洛心定当竭尽全力。”
“娘娘言重——平日娘娘厚待奴婢——此事,奴婢定位娘娘安排妥当。”我福身告辞,“奴婢先出去准备,等一切安排妥当,自然再来请小仪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