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天寒人倦。

        渠城的一处大院里朱门紧锁，一个红衣丫鬟抱着一个暖炉轻声进了正厅，忙转身将那房门掩起，她见那位坐在棋盘前的少年正打着寒颤，不禁掩嘴笑了起来，柔声道：“少爷，您的暖炉。”

　　那少年似有些心不在焉，见着这暖炉跟见着救星似的，忙不迭一把抱在怀里，笑道：“我这可不是白拿你的，桌上有你最爱吃的桂花酥，你多拿些。”

　　一旁的妇人哼笑着从手中的女红里抬起头白了他一眼，调侃道：“你自小体弱畏寒，这大冬天的，你偏偏只穿了一件单衫，不冻你冻谁？”

　　“谁说我冷了？！”少年左手扬起膝上的剑，右手抱着暖炉，眉飞色舞，“姑姑你见过哪个大侠冬天穿大花袄的？”

　　那红衣丫鬟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低头叹了口气，朝他递了递手帕。

　　“你给我手帕干嘛？”被唤作少爷的男子斜睨了红衣丫鬟一眼，道：“作为一个大侠，哪用得着这娘们玩意儿？！”

　　妇人笑了笑，道：“沫秋是怕剑鞘太凉，让你拿手帕包着垫一下！”

　　少年顿时觉着没了意思，坐回棋盘前叹道：“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谢寒枝那娘们拿了柄剑你们就说她是大侠，我也有剑，你们就说我是草包……这算个什么道理？”

　　“谢姑娘说她自己是高手！”

　　“神经病！她说的话也能信？”少年鄙夷地说道，“我看她那么喜欢吃年糕，‘糕手’还差不多。”

　　“行了行了，大不大侠的你跟唐仁说去，他乐意听。”妇人神色缓了缓，道：“算上路上耽搁的日子，估计他也快到了。”

　　说起唐家，渠城人人都能聊上个几天几夜。那唐仁原先不过是个落魄小子，平日里端茶倒水看人脸色，吃的是残羹冷炙，住的是漏风柴房，谁也没想到这个穷酸小子竟然只用了一年就腰缠万贯，富甲渠城了。

　　这还不算，最让人们眼红的是，他府里竟还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没过多久就诞下一子。这本是咸鱼翻身的一段佳话，早已传出甚远。

　　但这毕竟是好事，好事就总有人嫉妒。

　　那女子生下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众人也都看在眼里，一眨眼已是一个是剑眉星目，明朗英俊的少年，却是半点也不像唐仁。

　　这么多年来，渠城的男子不知在枕边听了多少句牢骚，暗地里骂唐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好事者这么一说道，传得竟更远了，所有人都知道唐仁是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赚自己的钱，养别人的孩子。从此以后，渠城的男子提起唐仁时也不骂娘了，只道一句他生活应该很过得去，便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那孩子自幼顽劣，但凡闯祸从不遮掩，一应交给唐仁来收拾烂摊子。四岁那年，一句“我姓宋，不姓唐”更是惊动渠城，整个渠城都在看唐仁笑话，唐仁却扶了扶骑在他脖子上的孩童，叹道：“秋声啊，你看到想吃的东西了吗？再这么逛下去，咱俩都得饿死在渠城啦......”

　　唐家有子宋秋声，名满渠城，愁煞“财神”。

　　渠城一处大院的暖屋里一派安详，棋盘的两头各摆着一杯热茶，少年小心地喝了一口，暗啐道：“唐仁老说茶比水好，可我自幼喝的就是水，茶再好，我若不喜欢，有个屁用？！”

　　渠城外的离岭镇风雪大作，田垠素裹，青山白头，却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在那上小道上驶来。那马背上已积雪颇深，可车夫似故意控制着马匹似的，对这漫天风雪视而不见，雪野里只听得马蹄声忽地一乱，马车里终于有个声音沉沉传来：“阿财，停一下。”

　　小山头上，男子揣着手向下望去，只见雪地里正展开一场厮杀——风雪如刃，被四人围在中间的女子紧了紧手上被青布包着的东西，迎着那寒铁吴钩，竟是率先出手！

　　那女子一动，四人便也跟着变了阵形，几乎在顷刻间一同向她刺出一剑，女子手中的青布里虽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但见她回身挡开后背一剑后又闪电般格开欺身的三剑，流畅异常，被唤作阿财的车夫不禁喝道：“好剑法！”

　　青布长条如游龙般翻飞在雪地里，女子身姿轻盈，于四人中闪转腾挪，忽然出手，对着一人胸口闪电一击，而她本人则借势远远退去，毫不拖泥带水。剩下三人大喝一声，又是与她一番缠斗，但那女子武功明显远胜他们，失去了一人之后，相继倒在了雪地里。

　　白色的雪地中有鲜血开出的花，女子站在花里，却没有半点肃杀之气，她的身材高挑，模样也长得好看，若不是亲眼所见，杀人这种事好像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山头上的男子笑了笑，正欲转身，却见那个已经回头的女子忽然猛地甩动手中的青布长条，只听得“叮！”的一声，一支白色的弩箭被巨力反弹，狠狠地钉在了一旁的树上，那青布终于被划破，露出了包着的东西的下半身——那果然是一柄剑！

　　女子似乎终于动了怒，随手将斜插在地上的冷剑拔起，对着远处的雪地狠狠掷出！

　　那男子也不知在雪里潜伏了多久，甚至他同伴的牺牲也只是为他演的一场戏，然而这个真正的杀招也不过竹篮打水，刺客的眼里终于有了颓靡的光，他看见青布里露出的漆黑的剑鞘，惊呼：“暗香！”

　　话音未落，刺客被钉死在了雪地里。

　　女子一把扯下剩下的半截青布，将这柄通体漆黑的长剑放在膝上细细查看起来，一寸一寸地看，一眼一眼地看......良久，才长舒一口气，起身回城。

　　小道上，马车又悠悠地往前走，越临近渠城，马车里的男子话就越多：“阿财啊，你要不再慢点吧，整个渠城附近就离岭镇有这醋豆腐，今年兰婶又只做了这一桶，可别抖碎了！”

　　“你别不信啊，没这车豆腐，秋声那小子能活活饿死......”

　　......

　　唐仁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那年，他带着四岁大的宋秋声去找好吃的，结果他背着小秋声走遍了渠城也没见到让他满意的东西，眼看着一天下来滴水未进，别的东西他千哄万哄小秋声也不吃一口。唐仁时常想，当初若不是碰到了离岭镇兰婶的醋豆腐，小秋声是不是真的就活活被自己给饿死了，每念及此，他都想狠狠打自己一巴掌，真他娘带得一手好娃！

　　那阿财像是松了口气，将马车停稳了，打断了还在念叨的唐仁，道：“老爷，到家了。”

　　谁都不会相信，富裕如唐仁，一年经商返家，竟只带回了一桶豆腐。

　　夜已深，冰冷的台阶上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远处不知名的巷子里偶闻犬吠几声。屋里宋秋声正皱眉敲着棋子，那盘棋他和唐仁从年初下到年末，他虽天天对着局势揣摩研习，此时却依然被杀得丢盔弃甲，一片狼藉。

　　唐仁悠哉游哉地喝了口茶，静待少年落子。

　　良久，宋秋声似是泄了气，将那白子往棋盘上一扔，叹道：“今年只输三子，明年我定能赢你！”

　　“你虽先手势头凶猛，中盘也颇有布局，但到了收官却总是欠点意思。”宋秋声脸色不变，唐仁继续道：“只顾自己布局，不管对手谋篇，这是其一；一味霸道，不知舍取，这是其二；行事固定，不擅变通，这是其三。这三点不改，明年你仍是输。”

　　唐家这俩男人聊天向来不正经，但这一年一次的围棋手谈却总是很正式，黑夜里，房门被猛地推开，顿时将积雪染了进来，连着灯花也一个明灭，来人抱着剑，在门前定了定，不耐烦道：“夜宵好了！”

　　“谢丫头，一年不见，可是愈发漂亮了！”唐仁笑道，“再过几年就好给秋声当老婆咯......”

　　被称作谢丫头的女子正是是白天雪地里杀人的那位，但她此刻心不在焉，对唐仁的调笑也视而不见，急急问道：“你们到底吃不吃？！”

　　宋秋声白了眼在门口踱步的女子，五年前他在城头和人打架，说好的单挑，他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还来不及拳头招呼，就被几个壮汉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该死的唐仁明明有那么多钱，就是一个武夫也不肯请，一旦动起手来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根本不够看，但好歹有难同当，每次挨打倒是一个不少。然后这娘们就出现了，也没看清她怎么出的手，反正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人已经都跑完了。

　　她手上拿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鞘精巧细致，剑身不露却冷锋暗藏，宋秋声的两个朋友顾不上腰背的疼痛，惊呼：“秋声，你这保镖也太气派了！”

　　谁知那女子竟“唰”地抽出长剑来，闪电般抵在宋秋声的喉咙前，“你的命是我的，在我点头之前，你都不能死。”

　　从那以后她就在唐家住了下来，整个唐家她对谁都不客气，除了宋秋声的姑姑，就连名字也是姑姑问出来的：“姑娘怎么称呼？”

　　“谢寒枝。”

　　宋秋声接过唐仁手里的茶轻轻地呷了一口，又看了看谢寒枝手里不安分的剑，眉头一皱，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