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十八年前的那天早上我是特别开心能受邀到弗兰克家里做客的,在那几个月前我就听说过他们夫妻两是如何从纯洁美好的初恋走到婚姻的殿堂的。好吧,我承认我被传说中十五年的爱情给吓到了。
不过当我来到他们新房外时,我明白这一切来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站在小院里,看到清晨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撒在屋内,有趣的是,爬在玻璃上的几株藤蔓正好挡在阳光与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之间,小小的阴影投在小家伙鼻尖,引得他不时挠挠鼻子,那一瞬间我的心就软了,或许只有这样天真的人才能将初心坚守一生吧。
正吃早餐的弗兰克夫妇看到我,热情地邀我进去,也许正是他们这般态度让我放松下来,以至于当我看到铺得满地的毛绒地毯时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弗兰克脱下鞋子,穿一双黑色棉袜站在地毯上,扶着我的肩头说道:“老兄,不要大惊小怪,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给那个小家伙创造最好的条件罢了。”
弗兰克太太在旁边应和着点点头,满头的金发落在阳光里,让我几乎以为是圣母降世了。
这或许应该称作理想的光辉,或者是爱情的力量,总之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我忘了我年长他们几岁,拘束得反而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就在这样子的一股氛围中脱下鞋子,进入屋内。
香甜的酥培饼干混着新鲜的牛奶,或许再拿上一根面包会让我显得有底气些,虽然话语依旧软软地。
“嘿,老兄,我承认这地方很美,不过你们两人都放弃原本稳定的工作到这里真地没有问题吗?”
“哈哈。”弗兰克大笑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我和苏珊商量得很清楚,我们都受够了城市里糟糕的环境了,也怕极了学校里小家伙们过份的玩笑,我想你应该懂的。”
我点点头,甚至还回应一句:“是啊,听说男孩子们到处掀女生裙子。”
“不。”弗兰克大声反驳,“比这还糟糕,他们还会抓着我孩子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塞进马桶里去。”
“天啊,亲爱的,你不该这么激动。”弗兰克太太递上一杯牛奶,温柔地安慰他,“你这样会吵着孩子的。”
看起来这招很有效,本来还激动万分的弗兰克立马冷静了下来,虽然脸颊上还是带着未消的红晕。
“好吧,我明白了,你们是真地不会考虑再回到公司工作了。”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是的,那当然,我想我们会在附近包上一个农场,那也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相信我们的儿子会在我们的教导下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或许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一个杰出的政客,谁知道呢。”弗兰克很有信心地说道,不过转而又问道:“我的老朋友,你觉得这怎么样?你总不会像那些愚昧的人一样,认为我应该把孩子送到公立学校去吧。”
“额,或许吧。”我看着窗前明显精心修饰的吊篮里蜷缩的小身子,“但如果真的不喜欢公立学校,相信私立的也不错,虽然管得很严,但孩子们很安全。”
我在带孩子上明显没有经验,弱弱的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没有一点说服力。弗兰克夫妇此时正旁若无人地小声说着话。
“嘿,亲爱的,我说的怎么样。”
“是的,棒极了。”
听到这样的,让我感觉即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胡乱地打量屋内。
洁白的落地窗帘搭配地毯,组成恰到好处的童话世界;墙角小小的木马头颈看起来有些别扭,应该是弗兰克自己打造的吧;一旁还放着一个书架,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天啊,都是些什么书啊,尽是诸如《理想国》《圣经》等小孩难以理解的书目,间或夹杂着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的爱情故事,竟没有一本适合小孩阅读的,更没有教学类的。难道他就要凭这些东西去培养商人和政客吗?
“哇。”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弗兰克夫人急忙跑过去,“哦,爸爸,快来帮忙,他尿裤子了。”
看他们急急忙忙的样子,我想我得走了。
“杰森,实在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招待不周我们也很难过。”
“不不不,已经很好了。”我回答道,“你们做的饼干很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你们或许需要一个靠谱的先生来指导你们对孩子的教育。”
“嗯,好的,我想我会考虑的。”弗兰克明显敷衍着把我请出屋外。
听到身后吵闹的声音,我再没心思去蹲下身子看看旁边花园里盛开的郁金香,叹了口气径直离去。
此一去我本以为没有什么机会再相见,却未曾想,一别八年后我又会踏进那个屋子,虽然已经不是那个屋子了。
当我带着儿子从他姑妈家回来,路过岔路时鬼使神差地转进了弗兰克家哪条小路,在我又一次看到那个院子时,简直惊呆了。
原本的木质小屋如今成了两层楼的砖质房屋,以至于我不得不询问附近人家,才知道房子翻修时间正是在一年多以前,因为木头房屋实在是经不起小孩折腾。
折腾?我一头雾水地过去敲门,当原本青春靓丽的弗兰克夫人来开门时,我竟然差点认不出来。这还是当年那个充满魅力的女人吗?看她的头发无力地趴在肩头,眉角的皱纹变得清晰可见。
“天啊,是杰森先生。”她的语气很兴奋,一副挚友间许久不见的样子,也正是她的笑容让我感慨,还好,没看起来有变太多。
进了院子,我不禁来回打量了一遍。“嘿,苏珊,我记得这里应该有一篷郁金香的不错吧,怎么不见了?”
“哦,应该是被挖掉了吧,以前种的花草基本都被挖掉了,现在的都是去年种上的。”弗兰克夫人端过两杯水,“这是你儿子?”她接着问道。
“哦,是的,汉克,今年五岁了。”我回答道。
“谢谢阿姨。”儿子右手接过被子,左手依旧紧紧拽住我的袖子,“他有点害羞,不要介意。”
“哦不,当然不。”弗兰克夫人大声说道,手足无措看起来十分激动的样子,“我是说这样子安静挺好的。”
我抿了一口水,突然奇怪地问道:“嗯?对了,您儿子呢?怎么不在呢?是上学去了吗?”
“啊,不是的,他现在在楼上呢,应该在玩游戏或者睡觉吧。”弗兰克夫人回答道。
我奇怪地看看屋外,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正烈的样子。
“啊,对了,要不要我带汉克上去玩儿?说不定他可以跟布鲁斯要得开心。”
她的提议让我很心动,我也想看看那个八年前可爱的孩子变成什么样了。
踏着木质楼梯上去,我注意到栏杆表层的油漆好像都被蹭掉一层,却又有些光滑,看起来,就像是有个人把它当滑梯用了一样,我记得房间才装修一年不到吧。
从上面俯瞰下去,才发现,床边的白色窗帘如今早已不在,灰色厚重的窗帘看起来跟阻燃布料一样,房屋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沙发,一张餐桌,墙角重叠放着三张椅子,至于书架倒也还在,奇怪的是上面的书如今变得零零散散地,一本圣经孤零零地待在最上面的一层,显得十分凄凉。
房间,是沉默的,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只有屋内穿来的啪啦啪啦按键声不断传出来,弗兰克夫人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丝毫反应。
这时我突然感觉手上受的力好像有些大,转头看去,原来儿子正小心地打量四周,我这才发现房间过道竟是封闭起来的,显得有些阴暗。
弗兰克夫人扭动门把手开门进去。
“饭就放门口,我一会儿就吃。”布鲁斯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惊讶于他口中的冷漠和一点跟稳重类似的东西,那是重复千百次的熟练功夫,如吃饭一般。
弗兰克夫人走进屋里,充满温柔地扶住他的肩膀说道:“能不能停一小会儿,有客人到了。”
“那有什么,你自己接待就好了啊。”布鲁斯说话时手上动作不停,我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游戏人物灵活地越过障碍,并不时露出身子,对敌人发出致命一击。
“可是还有小伙伴一起来哦。”弗兰克夫人显然并不甘心,神奇的是,这话一说出来,布鲁斯果然很快按下暂停键。
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小家伙的正面,他的身高和普通男孩儿相差无几,堪堪达到我的腰间,只是我却惊讶于他浑圆似球的富态肚子和久病不愈的病人似的苍白脸庞,两个大大的眼袋倒正好将他的昏昏欲睡兜在眼里。
我小小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却看起来缓慢而又艰难地走到我面前,对我的小宝贝伸出了肥胖的右手,“你好,我是布鲁斯,很希望能和你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汉克看看我,我耸耸肩,示意他可以自己做主。
只见他小大人似地伸出手布鲁斯握在一起,口中回应道:“我也是,我叫汉克,很高兴认识你。”
看到他离开我,跟布鲁斯一起进屋去,我竟然由衷地感到一股欣慰。
“玩得愉快。”留下这句话,弗兰克夫人轻轻关上房门。
我疑惑地问道:“难道他一直没有出过门吗?”
夫人摇摇头,“当然不,我们原本会经常带他出门郊游之类的,不过近两年弗兰克忙于农场,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的活动也跟着减少了,近两年几乎没有出过远门。”
“天啊。”我惊讶地说道:“两年?难道这孩子自己不出门吗?”
“当然不,我实在是担心。”弗兰克夫人带着些恐惧回忆道:“他太调皮了,从撕书开始,将木马拆成几瓣,把花草连根拔起,甚至差点把房子烧掉。”
我倒吸一口气,“烧房子?难道你们重新装房子是因为这个?”我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很遗憾,是的。”夫人认真地看着我,“这样一来我们怎么敢放他出去?弗兰克实在没有办法,躲到农场去了,带着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我没办法,如果没了我,这孩子怎么办啊。”
我不由小声说道:“为什么不考虑送到学校去?”
却不想弗兰克夫人惊讶地看着我,“那怎么可以,他会把学校炸掉的,而且这不是解决了吗?我会给他买最新的游戏机,送上最营养的三餐,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用出门去了。”
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我多想问问她,那当初所说的培养政客和商人的事就这么忘掉了吗?
只是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弗兰克夫人,我又确实说不出口,我就像被困在她们墙上留下的小窗口中撒下的阳光,只能在自己心底来回晃悠。
当午餐送上来,口中嚼着难以下咽的马铃薯,喝着浓稠的玉米糊,我竟然在桌子对面的布鲁斯脸上看到一点面如死灰的意思。
他小声问我儿子:“汉克,真有盘子那么大的汉堡,撒上新鲜的番茄酱跟大块牛肉?”
汉克认真地点点头:“那当然,不过我还是觉得马铃薯更好吃。”他说话的时候正一门心思地将马铃薯撕成条状,慢慢送入口中。
离开时,儿子问我:“爸爸,我们还会再来吗?”我只能告诉他:“或许吧,不过我们住得太远了。”
“好吧,虽然我早猜到了,不过或许我们也可以搬到山里去,你也可以给我买一台游戏机,给我做马铃薯和玉米粥,当然,还得把妈妈带上。”
我摇了摇头,突然若有所感地看向二楼窗户,我直觉后面有人正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外面的世界,或许只是错觉,想想他下楼梯时地动山摇的样子吧,待在房间里应该也不错。
后来我再没带儿子去过弗兰克家,因为他又迷上了橄榄球和足球,对他来说游戏实在太狭隘了。
不过我还偷偷去过一次弗兰克家里,就在前不久,他们很突然地向我借了一笔钱,我不得不带着些探究跑到这里。
十年的侵蚀让他家的小房子变得斑驳好多,院子门没有锁,当我进去,小心打开他家房门时,浓烈的药味儿就差点将我逼走。
我硬着头皮看过去,当年强壮的弗兰克如今正躺在沙发上呻吟,而可怜的苏珊,弗兰克夫人此时真如普通家庭妇女一般长着肥胖的肚子,且艰难地将午餐往楼上送去。
我不由呼吸一窒,做贼心虚般关上门退了出去。
走出院子,我不禁又回头看了看二楼窗户,窗户后面好像有一个年轻的苍老面孔在愤怒地又或者是渴望地看着我。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收到弗兰克家的电话,也不敢在打听他们一家的消息,把他们藏在脑袋里。
我生怕有人质问我:“你是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孩子被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