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好像一直都是有家的,是啊,大多数人生而有家,家是一个核,而我们是被它包裹着的脆弱的生命体,离开家,我们无处可去,我们只能在天空巨大的幕布下绝望的站立着,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恐惧感,这恐惧感会像恶魔一样吞噬你,让你感受到活着的深深的绝望,也许这个大千世界从不吝啬,每一寸土地都是它给芸芸众生的收容所,但事实上好像没有一个角落能容下我们,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碍事的多余的东西,我们该何去何从?没有人会给我们答案,我们只能自己不断寻找,不停离开,像蒲公英那样,风吹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
战喜欢拥抱风,每当他在风中张开双臂就像拥抱着父亲,可是每当他想拥抱的时候,风却从双臂滑过,父亲会随风而逝,当他站在风中想起父亲,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那个背影伟岸的父亲,在经历了病痛长久的折磨后,那个男人离开了这个他仅待了三十年的世界,战忘不了父亲每次治疗时难受狰狞的表情,战希望父亲不要再受苦,父亲累了,或许他早已筋疲力尽,无力抗争,父亲葬礼那天,窗外尘土飞扬,室内凄凉一片,母亲面容枯槁,带着无法形容的悲伤的光彩,战不说一句话,他闭上眼睛,在他的回忆里他一直记得母亲做饭时急需一包盐而他以风的速度买回来,母亲总是会心一笑,父亲经常瞒着母亲让他帮忙买烟,战知道吸烟对身体不好,但父亲就爱好这口,所以他总是拼了命的跑出去买烟,一切都好像等不及,仿佛晚一秒回来他们便会消失一样;他小时侯喜欢奔跑,在那个日月光景里他围着一个小村庄不停地跑来跑去,每到黄昏时刻他总会支撑不住,父亲抱着打瞌睡的他一步步从大树下走到了家门口,他能清晰的感到爸爸抱起他的有力的大手;父亲刚成为父亲时还不懂得怎样做好一个父亲,怎样撑起一个家,战起先上学的学费都是父亲向外借的,几年之后父亲靠着自己的努力坚定的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战跟着父亲总会感到满满的安全感,因为有父亲他才有属于男子汉的饭量和胆量。战喜欢向小伙伴们讲起父亲母亲,我们总是喜欢把至亲至爱的人挂到嘴边,即使口干舌燥也还是忍不住想说,父亲走后,战一下变得沉静了,父亲的死带走了他沉甸甸的孩子气,战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小大人,人这一辈子最光荣也最坎坷的事莫过于一夜长大,承载着巨大的悲痛和凄凉,又带着莫大的勇气与力量,我们就这样以风的速度长大,在这一夜之间,骨骼惊奇生长,内心万分坚强,母亲应该是天底下坚强的母亲的缩影,第二天饭依然整齐的摆上了饭桌,依然是满屋的清香,窗外明亮如故,战的心沉静下来,在人流蹿动中沉静,在日夜更替中沉静,在万物生长中沉静,沉静三载,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风轻云淡,沉默的欢喜和理解的眼神是他们母子之间交流的必备品,这三年他变了,他的一张如青苹果般青涩的脸变得如桃子般绯红,战上了初中,第一次进班就坐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喜欢透过窗外眺望远方,但事与愿违,他的成绩优异,被老师客气的请到了第一排,不过在他的请求下,他依然留在了初心选择的那个位置,父亲去世,战的气质悄然改变,他的身上开始有了一种忧郁冷漠的气质,像沙漠里的狂风,卷起的只是黄沙,伤及不到人命,但每一次的挣扎都会让自己受伤,因为这个沙漠里只有自己,他像被抛弃在尘世之外的人儿,他曾经有过发小,现在却没有朋友,他好像忘记了怎么和别人交流,他能交流的只有书,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有了相当大的阅读量,从书中他看到了人生百态,看到了更大的一种格局,更刻骨铭心的爱情,更令人动容的亲情,更真诚如一的友情,书和现实是有差别的,书中说家是负累,但他却觉得不是,不,也许书里说得是对的,一些不幸家庭的人确实觉得家是负累,所以说他从书中看到了很多别的东西和别人的人生,或许会有糟糕压抑的家庭,也或许会有如意顺遂的家庭,不管怎样,有家者皆幸福。
战之前认为他应该很难遇到朋友,好朋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方能走到一起,但当他真的有了朋友,才猛然醒悟,朋友只需要一个契合的眼神,一抹真诚的微笑,或者是坐在相同的能眺望远方的位置,缘分常常被拿来解释相遇,但真正的相识却已超越了缘分,是冥冥之中已安排好的,战就是在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午后坐在了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专注的看着《我们仨》这本书,书中的杨绛与钱钟书以及他们的女儿的故事,他们的家,像一首感人至深的歌曲击打着他沉静的心,他早已身临其境沉醉入迷,直到对面的女孩坐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才抬起头,恍然间有些尴尬,自己的情感正盛时突然遇到一双意料之外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却格外的熟悉又陌生,她的眼神中装满真挚善良与凄婉动人,是美好的心灵的窗户,战再仔细看时,才神奇发现这个女孩他曾见过的,她的气质娴静,与世无争,非活泼开朗,但又生命力十足,战陷入想象之中,其实这个女孩已经陪伴了他很长时间,只是开学好长时间他从不刻意的记住别人,沉静的心是记不住任何事物的,战开始慢慢想起一些事情,这女孩叫静,是第一排靠窗的同学,是收作业的小组长,不过,在她收之前,他已经安安分分的把作业交到了她的座位上,他们几乎从不正面相遇,但很多时候都做着相同的事,两人会不约而同的盯着窗户发呆,搭乘公交车时都喜欢靠窗做,不知道是否也在公交车上这样不期而遇过,但现在确实是在图书馆相遇了,而且两人看着看着很亲切的互相笑了一下,这算是相识的开始了,此后,他们好像提前约好似的总是在同一扇窗户边坐下,两人都喜欢看书和写读书笔记,于是经常交换阅读感受,开始很和谐,后来就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本来琴瑟和鸣乍变得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应该怎样给战的朋友下定义呢?既有乍见之欢又无久处之厌,一见如故却又相见恨晚,寡言少语却又胜过千言万语,平凡低调却又细水长流…也许,只要相识过,继而又相知过,便是朋友一场,毕竟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战和静虽然成为了朋友,但他们在班里却不多说一句话,那个年纪是连友谊都羞于宣扬的年纪,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说,好像说了之后他们的友谊就不纯粹是他们两人的了,而且属于大家的,渐渐熟识后,他们更加信任彼此,他们都喜欢在初秋时节走在黄叶地上听时间逝去的声音,都喜欢秋天这个五谷丰收但叶如雨下的季节,他们从不觉得秋天凄凉哀伤,反而觉得它丰盛远胜于其他季节,因为有了静,战开始觉得生活不能老是一个人过,他要打开心门去迎接生活,静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个体,他能和静一拍即合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呢,于是他走进了一个他之前都忽略的热闹的凡人的世界,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凡人,却偏偏不在凡间,这是他失去亲人的变化吗?还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自我修炼?有好多问题他现在还无从解答,也许只有经历才能解开这疑惑,正当他不知不觉打破自己内心的沉静时,静却像一阵风那样离开了他的生活,班主任说静出国了,来不及跟大家告别,不,不是这样的,静不会不辞而别的,他想问班主任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有始无终的事,傩送最后回来了吗?他是否感受到翠翠等待着他的一颗破碎的心?
周末的时候,天儿晴的很好,放眼望去远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战痴痴的看着,竟没发觉一片片乌云压倒过来,那星星点点的光覆灭了,战抬头看看天空猜想大雨将至,于是便加快了步伐,回到家时,战发现房中并无母亲,透过窗户传来了大雨凄厉的声音,已经来不及多想,他的心在一瞬间隐隐作痛,他差点崩溃大哭,邻居告诉他,母亲在医院,他甚至来不及询问母亲在哪家医院就冲了出去,待在原地只能让他疯掉,他如风的步伐再次出现,去见母亲,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想,邻居开车追上他时,他已经快跑到了医院门口,虽然不知道母亲在哪家医院,但却没有走错路,他跑的几乎窒息,他的汗水混杂着雨水缓缓流淌,他想母亲不会丢下他一个人,母亲一定舍不得他,就这样想着,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走到了手术室,是啊母亲没有丢下他,母亲不会那么狠心,直到看到母亲他依然那么想,然而,母亲躺在那一动不动,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腿脚一把跌倒在母亲床边,他颤抖着双手揭开了白布,刹那间眼前一阵眩晕,他看到了母亲的已煞白如纸的脸,也许在很久以前,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战来得及见母亲一面,母亲却再也来不及见到战了,战麻木的跪着,他跪在母亲床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在无声的流着眼泪,母亲不止一次的告诉他即使痛苦也要忍住眼泪,可是战的眼泪是自动流出,他已经失去了掌控眼泪的权利,这世界有什么是他可以掌控的,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连自己都掌控不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静,这些人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为什么?为什么爱他的人都注定要离他远去,他找不到原因,他多么想撕裂自己,他握住母亲的手哭喊:母亲,请告诉我答案,请别离开我,战已经听不到窗外的雨声,这一刻,战才知道他多么害怕爱他的人离开,不,是恐惧,是这辈子他最恐惧的事,请别离开我,母亲已听不到他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的呼喊,如果母亲能听得到,母亲一定会选择留下,亲爱的战,谁都不会想离开你,谁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生命是这样无常,所有的时刻都是为死亡准备的。
人生最悲痛的莫过于参加父母的葬礼,送走一个你根本不想送走的人,送走了他们也相当于送走了自己,一个被人疼爱的自己,那个自己跟随父母的亡灵一起去往天国,不要说看开生死,生死注定是禁锢凡人的两大魔障,看开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又需要什么样的努力才能做到,看开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看开?这些问题战是后来才想到的,母亲葬礼那天,他做的最多的不是哭泣而且凝视,他泪眼朦胧的看着母亲的遗像,就像当时看着父亲一样,战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要看着母亲离开,他祈求母亲不要害怕,儿子在目送她,母亲啊,原谅我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原谅我让你一人孤单前行,原谅我啊,母亲
母亲走后战很久很久没再笑过,之前的笑容已经少如流星,现在已是彻底干涸,直到有一天,堂姐生下一个小不点,是个女孩,战被她穿透人心的哭声震撼了,他请求抱一抱这个小家伙,当他双臂僵硬的抱过这个沉甸甸的小家伙时,他笑了,像旭日东升的阳光一样灿烂,这微笑倾洒在小家伙的脸上,他也张开嘴巴,把手放进嘴里咯咯的笑起来,从笑容到笑声,只隔着一个少年的瞳孔和婴孩的声道,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
失去双亲,世界上只是多了一个流浪的三毛而已,战很喜欢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现在他成为了三毛,他并不强求自己成为谁,他愿意接受上天的安排,无论怎样他都要活下去,战的高中是在叔叔婶婶家寄宿过来的,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有一个目标:作家,他想记录下所有易逝的美好的情感,走过了自己的青葱年华,战已经写了厚厚的读书笔记,随笔更是无处不在,他感触最深的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书中说:生未百年,死不孤独,他赞同,生未百年,怎么会有那么珍贵的孤独感呢,战所认为的孤独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一种能力,战有时觉得自己得了一种叫孤独症的病,这病让自己成长,让自己坚强,孤独不是百无聊赖,也不是孤单寂寞,而是一块内心的圣地,这个地方只能有自己。
战每天上下学都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某一天的放学时刻,学校大门像往常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交警费力的指挥着人车蜂蛹的街道,一个小女孩跺着小碎步走到马路中间,对面驶来一辆白色汽车,战不受控制以风的速度跑过去,看似好像来不及,但却出乎意料的救下了她,汽车戛然而止,小女孩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战立刻像躲避追捕似的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一对劫后余生的母女,战不知道自己为何救人,如果必须给出一个理由那就是:战害怕死亡,害怕离别。
战高考了,大学的学费问题他从高考那天就考虑到了,他开始出去打工,也会坚持写稿子,战已经忘了自己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婶婶总是会拿一些别人的旧衣服回来给他,他从来不嫌弃,他出身贫苦人家从来不知道何为“嫌弃”,出去找工作时战破天荒的很仔细的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他被自己“惊艳”到了,他发现自己个头高了,已经完全长成了大人模样,脸很瘦削,眼很明亮,当年的婴儿肥已经无影无踪了,岁月不仅会在中年人脸上刻下皱纹,也会切去少年脸上的稚嫩,他小时候常常想我要怎么变成大人呢,现在才明白,长大是一件在自然不过的事了,什么都不能阻挡一个人长大,苦难不能,别离不能,悲痛不能,绝望更不能,因为时间是人们最无法抵抗的东西。
战在高中没有谈恋爱,倒有女孩追,但皆被婉拒,他的心思缜密,还没开始却有一种深深的辜负了别人的负罪感,有些女孩像太阳有些女孩像月亮,但他觉得无论是太阳或月亮自己都不配拥有,也就不再去想这些了,进入大学依然有女孩青睐于他,那女孩像朵金黄的向日葵,热烈真诚,她给战写了一封长信,这是一封陌生女孩的来信,可他并不像作家那样不清楚这个陌生女孩是谁,他清楚的知道是爱恋他的姑娘,当他虔诚的拆开这封信时,内心早已起伏不平,他不知道爱恋着他的姑娘就是他叔婶的邻居,她一直在关注他,在他经受变故的时候,他内心即感动又惭愧,感动有那么个姑娘也惭愧有那么个姑娘,读完信,他的内心升腾起一丝暖意,信中最让他感动的话:我不会离开你,这句话是真的,他相信她对自己的真情实意,但是造化弄人,谁也不能保证谁不离开谁,他给女孩回了信,信中说:请微笑着和我告别吧,我已坦然接受离别,愿你也是如此,故事落幕,战开始了他丰富而满足的大学生活,他的人生好像没有一段该有的闲散时光,但他的舍友常常感叹青春已到期,人生不如意,战越来越自由,你有一颗自由的心,就不会在乎生命的形式,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生命的形式少了,你的失落感也就少了,你会越来越强大。
战大学毕业十年后并没有成为作家,而是成为了流浪家,这个职业是他最终的选择,他背起行囊,打点行装,开始了他没有归期的旅程,这旅程中他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勇敢,带着自由,带着对心的向往,一路跋涉,走过千山万水,当他走过广袤的新疆,神秘的西藏,他想起了胡赛尼说的一句话:一切都是清澈的,灿烂的,一切都同时来到了!他回想了自己的前半生,那是以离别作曲的一段人生,他曾失去过父亲母亲,像所有的儿女那样含泪相送;他曾有过一个好朋友,他相信她从未离开;他曾在他人的屋檐下努力生存,锻炼了一颗孤独的心;他曾梦想成为作家,最后却爱上了流浪,他曾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他真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只简简单单就好,当他走过而立之年,他才发现自己活的一直都很简单,简单到一生只有一个主题:流浪,也许他从一出生便已经开始了流浪,他注定无法安定过一生,他一停下来,便心有不安,他不断离开,只是因为无处停摆。
当初谁也不曾想过,流浪一旦开始,便持续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