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到三十年前,本村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手写的,父亲被当地人公认为是写春联的好手。
小年二十四一过,就有人开始找父亲写春联了。父亲为人耿直,但不乏谦和,有求必应。于是乎,上下几个生产队的春联都被父亲承包了。 父亲是本村一校之长,除了负责学校大小事物外,还负责报纸、信件收发事务。由于这层关系,父亲对本村情况很熟悉,尤其是上下几个生产队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
有人送红纸来了,父亲笑盈盈地接着。来者无须自报家门,因为父亲知道他家几间房,知道写多少副对联。父亲吸烟,有时别人递烟给父亲,有时父亲递烟给别人,父亲从不计较自己是在给人家效劳。 送来的红纸用红头绳或别的什么系着,以防混淆,上面别上各人的名字。
红纸,一卷一卷地送来,源源不断。父亲按顺序写,先送的先写,后送的后写。一般是,上午送来的下午可以拿走,下午送来的傍晚或第二天早上可以拿走。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送多了的时候。
那时,一户人家大都有七八口人,多的十几口,住房以黑六间居多,比如我们家就是这样。当然,房子还有黑四间、黑八间不等的了。所谓黑六间,就是指堂屋、厨房、两边各两间厢房的那种结构的房子。过年时节,所有门都要贴上春联,除了前门、后门,除了房门,还有像中堂两侧、橱柜、灶台、鸡宅、猪圈、厕所等,凡是叫得上门的都要贴上春联。贴在门上的叫门对子,贴在门头上的叫横批。讲究的人家,几乎所有门都要贴上横批。于是乎,那时一家的春联量,少的十几副,多的要达二十副,相当于现在好多家的了。过年图个喜庆,父亲不辞辛苦,不管人家说多少,他都一口答应。
父亲写春联的日子里,母亲一早起来收拾屋子。为腾出更大空间,桌子、凳子尽量靠边。也许你要问:“吃饭咋办?”答曰:“好办。”那时吃饭就两碗咸菜,放灶台上得了。 我们盛饭后,有时围着灶台吃,有时端碗在外面吃。
父亲写春联一般是早饭后开始的。墨汁是一小瓶一小瓶的,也就是我们小时候描红用的那种。父亲写春联用的是大号毛笔,墨汁必须倒到碗里方能够得着。父亲写的春联多,倒一瓶不够,第一次倒至少要倒三、四瓶。墨汁很浓,父亲兑水写。
条几上的杯子、水瓶,早就拿到别处,上面摆放的是一卷一卷的红纸。远远望去,条几就像一家新开张的红纸专卖店里的台面。 父亲依着顺序,拿起一卷红纸,解开、展平,数数张数,想想门数,像做屋打地基,如写文章拟提纲一样,先在心里打个腹稿。审视完毕,量纸而裁。
父亲依着先主后次的顺序裁纸。讲具体点,就是先裁前门、后门,然后房门,再然后猪圈、厕所什么的门。
父亲裁纸干净利落。父亲先将红纸展平,然后对折或四折。红纸折好后,父亲一手按着纸,一手拿着小刀,沿着折痕,“滋滋”地往前裁,裁出的声音连成一串悦耳动听的音符,像天上的青云,像小溪里的碧水,流畅自如;又如古时之丝竹,今时之琴声,极富韵味。正当你浸没其中还没听够时,“滋滋”声戛然而止,宛如歌唱家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忽地停住。接着,又发出“滋滋”的声响,流畅而有韵味……
红纸裁好后,就要将红纸折成几折,然后对角折,有点类似于描红打字本上的格子,让每一个字都有一个舒展身姿的空间。描红打字本上的格子都打上了英国国旗似的“米”字线,而父亲的红纸格,单单只一道“/”这样的斜杠。春联一般是五个字或七个字,父亲用目测拿捏分寸,先将第一个字或第七个字的位置空出来,然后将那副春联双过来,一折两折,或一折两折三折,最后将空出的叠在一起(除去春联的首尾),再折出“/”。父亲目测精准,就像行家卖肉一样,你说称一斤,绝不会斩一斤一两的,除非别有用意。父亲常用“赠一份则肥,少一分则瘦。”来形容某篇文章写得恰到好处。其实,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父亲折出的折痕很淡,似有若无,为的是写字时让纸尽量平整些。
我是父亲的小帮手。红纸折好后,我就站到父亲的对面,按住红纸的一端。父亲平时练字用的是小号毛笔,大号毛笔写春联才用,一年一次。春联写完,父亲都要将它洗干净,挂在墙上,来年再用。父亲握着干净的毛笔,把它轻轻放到墨汁里,让它吸个饱,然后在碗沿上反复地舔。舔去多少呢?父亲心里有数。
墨舔好后,父亲开始写了。只见父亲右手握笔,身子前倾,眼睛看着折痕“/”,点横竖撇捺,起笔、落笔,胸有成竹,一点也不含糊。父亲手中的毛笔,时而顿一下,时而回一下,手腕轻轻一扭,一横或者一竖就出来了,似绸带,似冰棱,似玉棒,光滑、圆润、自然;又恰似江中的一道波浪,灵动、飘逸,仿佛有了生命。父亲写“点”最有特色,徐徐地、轻轻地下笔,临了重重地收束,外加猛然一个回锋,那动作宛如司机突然遇到险情时的一个急刹车。那“点”,远看像一座峻峭的山峰,巍峨挺拔,非仰视不可。父亲写“撇”、“捺”,顺其自然,不加约束,有的像刀削斧砍,干净利索;有的像枯水季节时的河流,墨迹时有时无;有的像一柄断剑,棱角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像壮士额下的眉棱,孔武有力,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父亲写的“撇”、“捺”,有软硬有,像维纳斯的断臂,随你想象,随你回味。父亲写大方框也很有特色,比如写“国”字,写到框角时,笔一提,手腕一顿,再一个急转直下,切出一个锋利的棱角,像古时作战前,统帅训话训到“违令者斩”时猛然斩下的那个桌角,望之悚然。
字如其人。父亲秉性耿直,对有权有势的人,从不巴结;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从不鄙视。谁家有个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理儿,常常找上门来,让父亲决断其曲直是非。父亲性格刚毅、果断,写字亦刚毅、果断。父亲写春联,从不拖泥带水,该藏该露,了然于胸,一墨落纸,一气呵成,像名家大作,起承转合,流畅自如,天衣无缝。笔墨或浓或淡,或粗或细,工笔白描,看似随性,实则随字。笔法遒劲有力,似竹似兰,傲然不惧。结构稳如磐石,风吹不动;韧如蒲苇,雨淋不倒;似散文,形散神不散,空灵、清澈、飘逸。 父亲写春联,自信心足。父亲每写好一个字,绝不再回头审视,而是凝神蘸墨,凝神构思,然后泼墨挥毫,一气呵成。单体、连体、简体、繁体,不一而论。别说单个字,就是上、下联都是一气呵成的。
父亲肚子里的诗句多,写春联从不照 历书上现成的去写,随口一吟就是。什么“春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像这样诗句,举不胜举。除了吟诵的诗句外,父亲有时还即兴发挥,自创两句。像父亲母亲住的厢房,门上的春联就暗含了父亲母亲的名字,巧妙得外人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像橱柜、猪圈上的春联,更是信手拈来,,什么“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
父亲写春联,我也不敢大意。父亲每写完一个字,我就得把红纸往后拉一点,好使父亲写字时的姿势处于最佳状态。上联或下联写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平拿着,唯恐未干的墨汁滴下来,弄糊了字或弄脏了纸。拿下的春联,平放在堂屋或左右厢房的地上。那几天,地上铺的都是春联,只剩一条狭窄的过道。有时来不及收,铺到厨房都是。为了不把各家春联弄混淆,父亲叫我把一家的放在一起。等墨汁干了,再轻轻叠起。 有人来拿春联了,父亲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春联放在哪,回过头对我说:“三娃,去把东厢房靠里边的春联卷好,用原绳子系上。”拿春联的人知道父亲忙,说声谢谢就走了。一声谢谢就是父亲的全部酬劳,一声谢谢也是父亲最大的知足。
打我记忆起,父亲每年腊底都这样不辞辛苦、毫无怨言地为别人写春联。父亲七十岁动了一次大手术。人老了,体虚了,从那以后才没写春联。父亲爱好书法,春联虽然不写了,但用小号毛笔练字却从未间歇。
现在,父亲离我而去。过年时节,看到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红红的春联,眼前就不知不觉浮现父亲当年写春联时的情景,一幕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