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秋天,少保曹轩骑着马去边塞巡视了一圈,旧战场空虚、寂寥,只剩几杆折断的枪具。回来时他看到营帐前有钦差的旌旗在飘。他想结局只有两个:一、太宗皇帝将表彰他;二、太宗皇帝将处理他。第一个符合内心愿望,第二个符合历史规律,“自古没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少保有些痛恨那些上窜下跳的宦官,他们像瞎子失去光明而精于听力,因失去阳根而贪于权势。他们和军帅不同,军帅一句话不合,即可触怒龙颜,致诛灭九族,他们一句话不合,还可以说第二句、第三句,这后来的话像是砂磨,将原初冒失的荆棘磨得平平的,滑滑的,挠得皇上通体舒泰。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他们垄断上听,使天下黑白不分。不过少保还是保留了那么一点希望,历史不尽然,毕竟还有汉光武帝使功臣人人得而善终。但当马蹄转到帐前时,少保心凉了。
一台黑色的囚车停在面前。
宦官展开圣旨,阴阴地宣读了一遍,四下军士鼓噪喧闹,少保帐前先锋瞠目怒视,要抢过圣旨撕了,少保急忙跃起,挡阻于前,说:“万万不可。”先锋垂泪而跪,大喊:“十年功业,废于一旦。将军三思。”一时间众将士齐齐跪下,大喊:“将军三思。”
少保却是伸出手,由着差人绑上锁链,入了囚车,众人又齐伏身磕头,少保仰天而哭,说:“你们退了吧。”囚车将要行时,军民抬酒上来,一遍遍敬,少保以舌舔之,宦官有些不耐烦,大声呵斥,众人又要造反,少保大喝:“退下。”军民便抱头痛哭。
囚车走走停停,半日才走了十数里,多是将官士卒、边关百姓拦车拜送。宦官脸上有了强烈的嫉妒,他可能没有想到,还有比皇帝抚摸脖颈更高的奖赏。可是就算他也能在边塞建功立业,谁又会去尊崇这个连女人都碰不了的人呢?等到夕阳将下,人群散尽,前头原有的大片山花忽然凋零时,宦官彻底怒了,拿马鞭便抽少保的脸。
少保怒喝道:“我有何罪?”
这句足够在山谷回响的喝声,让宦官颤栗了一下,他仓皇答道:“有人告公反。”可是当囚车走入黑夜时,宦官就失去敬畏了,改叫少保为“曹轩”,并慢慢搔少保的胳肢窝,慢慢揉少保的睾丸。少保像狮虎被锁,不堪其辱,怒斥不休。
宦官说:“你再喊叫,我就捏碎了它。”
少保老泪纵横,许久淡淡说道:“我固当烹。”
宦官说:“这是谁说的?”
少保说:“韩信。”
宦官说:“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条道路?你难道不知,你固然可以将胡人压制在自己手中,却终将又是要被我压制在手中的?你知道你将怎样死去吗?”
少保说:“知道,像一条狗。”
宦官说:“那你为什么还去走那条险路,去做那个险人?你完全可以在女人、美酒和财富的环抱中安然死去。你看你现在就被我掌握,我要你死,你便死了,你奈何不得我。”
少保没有说话。
宦官说:“你是我的玩物。”
少保说:“你看到的是今生,我看到的是永生。今生你荣华富贵,死后却要为我跪着。我的坟墓移到何处,你的跪像跟着移到何处,你永世被唾弃。我在长长的历史中将拥有祠堂、宗庙和碑塔,将出现在一出出歌谣、戏曲和小说当中,将有一个伟大的谥号,而你呢,你就像一个苍白的错误,被历史扫来扫去。”
宦官没有说话。
少保说:“自有历史来评判。”
少保又说:“我活在历史的长河里。”
宦官捏碎了少保的睾丸。囚车抵达帝都后,陈太宗让宦官督办此案,宦官让依附于自己的御史中丞主审,原以为会快刀斩乱麻,孰料御史中丞受制于曹轩大人的英武凌然,羞愧自缢。宦官亲办,置办滚水、竹签、木杖,严刑拷打,并不能使少保屈从。最后宦官胡诌罪状,要少保画押,少保提起笔就写——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冬天的时候,少保合九族被押上刑场。当时阴履四合,日色无光,帝都城内,哭声动地。宦官的一个手下带酒来祭奠少保,哭泣竟至昏迷,宦官大怒,着令赶走,这位下僚却是仍来哭祭。而帝都百姓也相拥而来,遥相跪伏。少保本是斩首之刑,宦官怒而改之为腰斩。
斩首是种相对仁慈的刑罚,一刀下去,人眼一睁,旋即闭上,死了。腰斩却是像铡捆草一般,一下铡断,五脏六腑流于一地,和着尘土,肮脏不堪,而人许久不死,间或还能伸手蘸血,写上“冤枉”二字。曹轩大人服刑时,心肺之间鼓噪不止,怨气十足。宦官惊恐不安,命文武百官持刀割肉,生啖之。众人不敢不从,一天下来,竟将曹轩分食一空,只留骨骸,宦官又着召集野狗,拆解叼走。
这一天日食。
陈朝后帝陈高宗追谥曹轩为肃国公,建宗祠,塑雕像,并赋颂诗。
有趣的是,那名宦官暮年旦死之际命人去其本名,改名为曹轩,自以为这样就能逃脱被历史羞辱的厄运,到头来真相大白,反而成为笑柄,遗臭万年。
改自阿乙《剽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