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壮壮
楔子
“阿宁，今天先生可有教你什么？”
“阿娘，阿娘，我知道我的名字叫何意。”
我们家阿宁啊，眉眼弯弯，长了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眼，刻意睁大了眼睛等我问下一句。
“哦，是何意？”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他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实在想笑。这纨绔的小公子啊，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襦裙有多脏。
“可是阿娘，为什么他们都跟爹爹一个姓，而我的爹爹姓淑，我却姓苏呢？”
1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我望着眼前的男子，唉，其实是看不大清楚的，隔着透额罗，哪敢正眼看他呀。只是阿娘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要互相扶持。真好哇，这个人便是我顾安歌的夫君，一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的人。 阿娘说，他叫淑离。我是不怎么喜欢这名字的，淑离淑离，总觉得很遥远。可我也知道啊，淑离不淫，梗有其理兮。
咦，我的手心怎么都是汗。是有一点小紧张的啦，毕竟我这十四年来，最多的便是与琴棋书画为伴，嗯，可能有时候会爬爬树，偷偷出去溜一圈。到现在为止，还没和外男接触过呢。不对不对，好像是有一个来着吧，我还拿石子砸了人家，算啦算啦，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嫁作他人妇。阿娘说，他是我的良人，让我今后敛了性子，伺候公婆，扶持夫婿，要尽快的传宗接代。想想脸上都觉得烫烫的呢。
可是，我的脸由烫变凉，由凉变冰我也没有等到我的良人。
在后来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才知道，我的夫君深爱着另一个女人。我没办法不去打听，我耐不住这个性子的。听宝笙说，她是官妓出身，我没有多余的感受，就觉得身体里舒了一口气，却卡在了嗓子眼儿。这一卡，就是两年。我一个人过了太久，日日夜夜都是我自己，除了我的丫鬟宝笙，我没有任何别的能说话的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叫苏媚，我没来由的恨这个名字。
2
我本住在南浔，只是居无定所，无所依靠。直到我遇到了苏二爷，二爷叫翼遥，我一直都想这么叫他，这真是遥不可及的梦，即使是床笫之欢时我也只能喊他二爷。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而如今，我已三年多没在二爷左右了，来到长安城，或许因为温言软语，尤其受大家的喜爱。这些人啊，打扮起来谁都像他，可是谁都不是他。
二爷为我赐名，教我习舞，也教我柔媚之术。二爷曾许诺我回家之后会娶我，在南浔，十里红妆，一生安详。只是，在这之前，我需要为他在长安城里寻一物，这一物得即胜，失则败。
我进长安，入舞坊，习舞艺，为勾人。我所勾之人，乃是这京城最傻的人。他在大婚之前为我赎身，为我置千金，买宅院，弃新妇。他怕是不知道，我专心也滥情。专的是二爷，滥的却是这京城所有男子。二爷说让我拖着他，绝对不能让他和新妇有任何接触，我日防夜防，用尽了各种手段，却觉得他好像一日比一日悲伤，比起初见时的模样，他好像迅速的衰老下去。
3
扬袍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芋瑟兮浩倡。
多美好的生活，可是顾安歌，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我给了你什么啊，从天堂到地狱，从无边的宠爱到无底的孤寂。我是真的害怕看你眼睛的时候会忍不住告诉你，告诉你我软弱且残忍，告诉你所有的一切。那么，干脆不见面。我日日夜夜沉醉在温柔乡里，她的眉眼有些像你，可我知道，她不是你。
新婚那日，若不是那个官妓差人来说她得了风寒我可能就忍不住一脚迈进了我们的小院子，我也终于清醒过来。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再迈进那里一步。以后，你还可以清清白白的嫁给别人，这也是我唯一能和父亲抗衡的方式了。
他说，南浔有顾家便不会有淑家。还说，拿你来冲喜，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对，我叫淑离，是你的夫君，我不愿意伤害你，可我也不愿意就此错过你。且让我再自私最后一回吧。
所幸所不幸，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4
我来这里两年了，两年来，我的夫君日日夜夜与他人厮混，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我敛去了性子，也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年前，我和宝笙就打算好了逃出去，阿爹阿娘那么爱我，他们怎么就不差个人过来问问我呢。我们终于从挖开的狗洞看到了人间，可人间再无顾家。我好像很镇定的去问卖伞的阿伯，阿伯说顾家两年前便没了，全家一百零八口人全部凌处，不过听说几个人被换了出来逃去了南方。
所幸所不幸，是我逃了出来。
我疯了似得拉着宝笙就往城门去，我们要去江南，一定要去。
可我还未到江南，便入了他人的圈套。我也成了像苏媚一样的人，入舞坊，习舞艺，唯一不同的是我从不以色侍人，我精于琴与歌，画与舞。我也曾逃过很多次，没有用的，逃不开，但妈妈说只要听话，她便为我寻亲。很快，我便成了这南浔第一人。那个为我一掷千金的人，说来好笑，也姓苏，我只是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果然阿娘说不能相信江南人，妈妈没有遵守约定，她把我卖给了这个姓苏的人，长得也是一幅江南人的样子。眉眼弯弯，丹凤眼，阴柔得很。全然不似我的夫君那般高大，可是，未曾谋面，我的夫君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问我还记不记的十岁那年在自家院子里遇到的那个公子哥儿。原来，他就是那个外男。我是记得的，那是我正光着脚踩在鹅卵石上，又哭又笑的扯着嗓子乱叫。那公子哥儿好生无理的闯了进来，还说了一句姑娘好有趣，当时恨不得打死他，我也这样做了，拿起地上的石子便丢了出去。后来好像也听宝笙提起过他却是这南浔人。
他又说他本无恶意，是当真的觉得我很有趣，好像不知这人间疾苦。是啊，那时候是这样的啊。因他的父亲是我阿爹的旧时好友便从我顾家出事那天开始便着手调查这件事，只是到现在没有一丝痕迹，唯一的线索也只是别人说看见顾家管家曾不止一次半夜去过淑家。
苏翼遥问我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又是何必呢，我知管家为人，可阿爹善良，不愿辞退这个为顾家辛劳了半辈子的仆人。淑家，淑家，到底是怎样黑心肠的人，是怕我顾家东山再起来复仇便挟持我在那一小院里作为筹码吗？
他又说，若我报仇，他定会全力相助。以苏家万贯家产，以江南万水千山。若我想安稳度这一生，他便娶我为妻，只娶我一人为妻，带我游江南，踏平川，许我百年之好，一生平安。可这些，我都不愿。我是一个极其懦弱的人，我只想寻我阿爹阿娘，他们活着我便活着，他们走了我把我带来的钱财给我顾家人，再去寻我阿爹阿娘去。
他听完便拂袖而去，但仍会每日来看我，同我吃饭，与我聊天。他来时一身风霜，走时却会沁出汗，不仅仅是这屋子暖和，只是每每都会被我气到青筋暴起而已，转瞬又言笑晏晏。我明知他的爱慕，他也不曾逾越一步。原来大家，都这样擅长伪装的吗。
5
二爷来信说，以后大可不必再辛苦。这京城里最重要的东西他已经拿到了。我真恨自己的懈怠，没能帮二爷什么。二爷说，若习惯了京城的吃食便不必回家，他日后会来长安安家。可我又岂是那等待的人。我已经三载不在二爷的身旁，此时此刻我便回家去，我期待啊，在那江南水乡披上嫁衣。
日夜兼程，饿了吃饭，脏了换衣，困了却从来都不睡。我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这一天。
我知二爷白日里不常在家，我便回屋洗了面，沐了身。沐浴时我还唤丫鬟放了些许花瓣。我们二爷啊，最是不同寻常的人，却喜欢这庸俗的玫瑰花。他说，玫瑰啊，最是绝色艳艳，任何人近不得身。我从不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我在二爷的美人榻上看到了那个女人。
我本等二爷回来再来找他，可我又实在等不及便悄悄进了他的屋子。那个女人就在二爷的美人榻上侧卧着，眉眼一挑便又迅速的合上眼，颜色艳艳可满身的气质却又拒人千里之外。我三步并作两步仰着头走到她面前，等我终于终于看清楚她的眉眼时，我便觉得我输了。从前在这南浔，论姿色，论气质，我无人能敌。她就坐在那里就仿佛整个屋子的物件都在为她争风吃醋，最可怕的是，我的眉眼，像极了她。就这一点，我便知道，我不管再如何努力都输了。
果然，我没能等到苏二爷。苏二爷每日回家就会钻进那舞娘屋里，呵，舞娘，不过是勾栏出身的女人罢，她有什么资格，京城来的又怎样，不过就是凭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罢了，别以为玩着那勾人的把戏便可以长久。等二爷玩腻了，她的死期也就到了。这么多年来。二爷屋里死的人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也就只有我，能为二爷出生入死，也能为二爷绵延子嗣。
是，我是妒忌她。往年我住在这里时，总会有人给二爷送来各色各样的女人，可这些人从来都没有谁能在这里待得过一夜，只要夜里进去的，第二天都会消失，只有这个女人在二爷房里呆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最害怕的是她的眉眼，我甚至觉得那最重要的物件便是她，而我之所以能存在也是因为她。
我准备离开苏二爷了，死生不复相见。
我谢他的救命之恩，培育之情，于是，我便不能恨他，我对他的爱融于血液深入骨髓，若有一天真的让我知道他当初救我皆是因为眉眼与她相似，让我知道那些爱意满满的话皆是想说与她听，让我知道我入京城皆是为了设计得到她，让我知道她为了得到她设计让淑家杀了她的全家，我真的会疯掉。尽管，这些都是他亲口说与我听。
还好，我当时心头一软换下了顾家几口人，我不知是谁，希望这些人是她顾安歌想要留下的吧。也算我，给她的补偿。
在我走之前，我把顾安歌也带走了，是她求我的。我只是告诉了她我们到底是谁，做了什么。对了，我还拜托他照顾我在京城的孩子，宅子是淑离购置给我的，里面是我救下的顾家人和我那小小孩儿苏攸宁。
对了，我离开京城前，淑离已经时日无多了，我最后才知道，他也从未爱过我，他爱的是他的正妻，顾安歌。
所幸所不幸，与你眉眼相似。
6
我是苏翼遥。我这一生为爱了一朵玫瑰，遍体鳞伤，最后却也失去了她和所有人。我最后选择离开南浔去京城，那是她的家。
所幸所不幸，是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