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应该大多是从松本清张的社会派读起的吧。
在现代某特定时期的社会环境下分析人的行为动机:政商勾结、阶层固化、战后美军的留守……再辅以精确的细节,描绘那个时代人们的生存。与本格派相比,我还是更偏爱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啊。
不过,这次读宫部美雪《火车》给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首要原因应该是她写作的内容距离我们这个时代更近:信用卡、贷款、房子、保险……当时的这些东西如今还在。书中那个律师在论述当时社会信用额度是信用卡的十倍之多时,人们是怎么一步步欠了那么多钱时,有种再看我们现在使用花呗的感觉。而对个人信息价值的资本变现描述在如今这个网络时代更是有着强烈的对应。
而主人公新城乔子和关根彰子,甚至刑警本间,她们的个人困境与选择和当代社会人们面对的生活问题也是有相当一部分可以归结到一起来思考的。新城乔子的动机从社会原因归结于当时的信用卡制度和无情的催债模式:她唯有彻底地改头换面,才能和过去说永别,重新开始。只是本书并没有只限于思考社会原因:的确,消费者信用的世界存在许多问题,结构上、利率、行政管理及教育不足。但搞到自己一身债务的人,一定是本人哪里有缺陷或者弱点所致。但无论怎样,都不能偏见地归因于多重债务人或信用额度的那一面。
所以停职的刑警本间一直在说:“我需要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以前是怎么生活?” 他想亲耳听到她的故事,想要知道那悄无声息改变火车方向的转辙器是什么、在哪里?从中种种线索来看,那个从未出现的假冒者——新城乔子是一个孤独的逃离者,她想正常生活,想与那种与地狱只隔着一层地板的生活离开,想平凡幸福地结婚过日子。
而且她明白,为了保护自己,只有靠自己的奋斗。父亲和母亲已经不能她了。法律也是一样。她曾经信赖的、以为能给她庇护的仓田康司和他家的财产,到最后还是舍弃了她。她的存在对社会而言,就像是从指缝中掉落的一粒沙子,没有人肯将它捡起来。
唯有往上爬,才是生存之道。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依靠男人终究是一场空。只有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战斗。
乔子暗自决定,今后,不管什么卑鄙的手段她都愿意使用。她想叫住那辆生活的火车,那可以带走哀怜欲的火车,可惜那是冒着火,用来载生前做过恶事的亡灵的前往地狱的火车。
不止新城乔子的困境,被顶替者——关根彰子同样如此,只是她比较胆小怯弱罢了,规矩又幻想着自己新的幸福生活:
“是的,没错。“富美惠摊开双手说,”她(关根彰子)没钱,没学历,没什么特长,就连长相也不是美得能够靠它吃饭,头脑也不是很聪明,只能在末流的公司做些事务工作。
这种人心中总是描绘着从电视、小说、杂志中看见的富裕生活。
过去的人只会把这些当作梦想,想想便算了,要不然就是努力朝梦想迈进。出人头地的也有,但也有人因此误入歧途而被逮捕。
但是过去的人总是比较单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筑梦,或是碍于现状放弃不是吗?”
《火车》
“从常识的角度思考,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人肯借他一两千万,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奇怪,但现实生活之中却存在。而且该业界还在操控这辆巨大自行车的运转,不断地把钱借出去。
因为他们抱着最后只要不是自己抽到死牌就好的心理,自然就能继续运转。实际上,不管是银行还是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规模大的很少会抽到死牌。我刚刚所说明的该业界结构,位于金字塔上方的从业者是固若磐石的,吃完好处后,账单就一层一层往下丢。倒霉的债务人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变成多重债务人,永远无法翻身!”
又思考了一下,她才继续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五十年代后半期的金融纠纷背后,或许隐藏着‘想住得更好、想比别人更奢侈、想过更好的日子’的欲望,这就是虚荣吧,而快速膨胀的消费者信用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实践的场所。
不过今天的状况,我觉得完全可以说是‘信息破产’。”
“信息破产?”
“是的。比方说用什么方法能赚钱,买股票、投资不动产,还有购买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证等。告诉许多正值好玩年纪的年轻人,什么国家现在最好玩、去哪里旅行最时髦。就连住的地方,这个地区最热门、公寓必须是哪种才够酷,穿衣服要怎么穿才对,买车的新款式……
这些不都是信息吗?追求这些信息,人心都跟着浮动了。这时制度和法律依然不够完备,但消费者信用业者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命把钱借出去。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很可恶的事实,现在银行不都另立公司,以地下钱庄的方式提供无担保贷款吗?那是因为如果银行自己经营的话,就会触犯到地下钱庄管制法呀。”
“我老公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真好。你们知道蛇蜕皮是为了什么吗?”
“什么是蜕皮?”
“就是脱掉一层皮,那可是很拼命的,需要相当大的精力。但是蛇还是要蜕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阿保抢先回答:“不是为了成长吗?”
富美惠笑着说:“不是。我老公说蛇一次又一次拼命地蜕皮,是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会生出脚来,总是期待就是这一次了、就是这一次了。”
富美惠轻声自言自语:“是蛇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长脚也无所谓。蛇就是蛇,不也是条好蛇?可是蛇认为有脚比较好,有脚比较幸福。以上是我老公的高论。
接下来才是我的看法: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脚,却疲干蜕皮、懒得蜕皮、忘记如何蜕皮。于是聪明的蛇卖给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脚的镜子。于是有些蛇就是借钱也想买到那种镜子。”
在推理小说中很少见到这样对社会现状和人们状态的论述。不止这些人,就连书中看似最理性睿智的本间也有对自己归属感的困惑:
千鹤子说过:“你不就是东京人吗?”但本间从来没有这种意识。他认为自己的家所在的地理上的东京,和所谓的“东京人”、“东京之子”的东京,在定义上有着不言而喻的差异。
固然俗话说“没有连续住上三代,就称不上江户人”,但这种差异是无法用如此肤浅的方式界定的。本间觉得关键在于人能否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和东京是连在一起的。”而这种时刻的“东京”才是“故乡的东京”、“能够生养与教育下一代的东京”。
然而,现在的东京已经变成人们无法扎根与生存的土地了,既没有泥土味、也不再下雨,而是一块无法耕作的荒地。它有的只是作为大都市的机能性罢了。就像汽车一样,无论设备再豪华,性能再棒,人们还是不能在车里生活。
汽车只是偶尔乘坐,为了方便而使用,偶尔开去整修、清洗,到了使用年限或用腻了便换新车。汽车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东京亦然,只是刚好没有其他车的性能比东京这辆更好,就算有,也只是某些特性较强。
大多数人已经用惯了,其实只是把它当作随时可以替换的备用品看待。人们对于随时可以买来新的替换的东西是没有归属感的,不会将这样的东西称为故乡。
因此,现在东京的人都是失根的草木,大部分人赖以生存的其实是父母甚至祖父们所拥有的根源记忆。但是这些根源其实多半很脆弱,来自故乡的呼唤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沙哑,所以失根的人数有增无减,本间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读到这里时,本间、新城乔子、关根彰子,想到现在的我,这何尝不是如今现代社会的反射呢?大都市的机能,归属感的依存;如今放假时归乡的心情是来自故乡的呼唤,还是只是想去一个可以替换的地方休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