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岁的时候,十三年前,外婆就带我去看过她的坟,一小块几平米的空地,长着一层绿色的草,她有些神秘,有点调皮地悄悄对我说:“我以后就埋在这里”。我想这应该算是件坏事,我俩的秘密,于是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随后我们并排站在那儿,看着那块小空地,直到其他人叫我们离开。
今年国庆我又去拜访她,去她住的老屋,在贫民区,隔音很差,总能听到嘈杂的喧哗,叫卖,治安也不太好,光线昏暗的窄巷子深处可以看到一段细长的楼梯,连接上下两层楼房,楼下是狭小厨房和火炉,她在那烘红薯,做我们爱吃的饭,楼上亮敞,有四张大床,给来拜访的子孙们睡,能住七八个人。尽管家里很多人想让她搬走,事实上,在今年,他们终于成功了,一段持续多年的抗议结束后,外婆不再倔强坐着反抗别人对她的房子指手画脚,要卖她的房子,要改造她的碗柜,她顺从地收拾了房子,拆了电炉,才好抬出去,不过卖房子的那家人一直在磨蹭,迟迟没能动身,她很焦躁,整天碎碎念,一如既往地急躁脾气,我们家祖传的性格。
楼下有耗子,外公一边跟我们说耗子有多坏,一面拿起沉沉的木手杖,敏锐地捕捉耗子的踪迹,他成功地打死了十来只耗子,一窝,两只大的逃走了,那些柔弱小耗子窜出来,被一杖打成一小堆带血的肉,他把电视机,橱柜,沙发都到处推,原本准备搬家,收拾好了的房子更乱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着这混乱的场景,觉得老年人的倔强有些好笑,却又对这件事里岁月深刻的印痕肃然起敬。
尽管她的某个儿子是个局长,是个大官,她的教师退休金也不少,可她仍然住在这儿。一楼的木地板是从老家拉来的,水缸用了五十年,锅铲,那可是把厉害的锅铲,什么都能铲起来,我妈对它赞不绝口,它比我们老多了,有四十五岁。她倔强地住在这,而我是家里最后一个为她说话的人,仿佛大家也默许了我这样一个富有同情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的角色,我说,电炉拆了多可惜,外婆不能烤红薯了,我对她软软的老沙发非常喜爱,她的每一样东西都用了几十年,而且依然柔韧有用。我也很倔,自己的决意决不愿违逆,她不停地说我,“哎呀真是犟啊。”语气里却是溺爱的意味,在倔强上我们还算是有默契。
搬家是有过很多次了,记忆里有过五六次,但外婆老了,大家想让她住在好点的地方,这次买的房子就在她最稳重的大女儿楼下,以后年节一家人团聚,楼上楼下,会很方便。但是外婆老了,此前她家人没有一个活过八十岁,她已经八十岁了,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搬家,我就悲痛万分。今年我已经回去看了她三次。我很害怕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悄悄地搬家到那块长草的空地里,我害怕看见一座新坟,想到这里就悲从中来。不知道她年纪越大,离开家的子孙却看望她越来越频繁,她会不会有一丝心酸的谅解情绪。
要搬家,搬家就要收拾东西,会扔掉一些,弄丢一些,我就成天在楼上翻找破旧的,可能会被丢掉的小玩意儿,有可爱的卷尺,布满灰尘的蜡烛头,半瓶巴黎夜来香香水,童年时和弟弟玩的人偶,还有一把生锈的铜小号,所幸我还找到了砂纸,于是我就在楼下,坐在楼梯上,坐在树下,坐在阳光里,接连好几天打磨那把铜号,铜锈把我的手指,衣服都染成了锈色,鼻子里满是锈灰。终于磨得亮闪闪的,闪烁着阳光的金色光泽,外公竟然在夜里激动地反复大声吹奏它,不成调的呜呜锐耳的声音,我在楼上听见笑得肚子都疼了。
过年时我还会再回去,还有两个月吧,半个月前姨父突然过世了,生死无常,而那一天终究要来。到过年时就已经搬家了,老屋会废弃,变成别人的房子,也许我还会去看它。但国庆那次确实是我最后一次在那里吃饭,过夜,翻找东西,想来实在是哀悯,在行将离去时,尤其清楚对它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