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鸡鸣叫醒我。
师兄已经回去,阿诚正在院子里劈柴。我醒得最晚,我喝的最多吗?
阿诚手艺很好,一节一节的小木桩码在边上,竖起一根,对准直劈,每一条一劈到底,大小匀称。
我在山间看很多人劳动,没有人要求特别精确,很少有人吹毛求疵。他们是一种模糊的准确。
难不成劈一根柴禾还要用墨斗打一条线?
我要试试,阿诚斧子给我,我第一斧就没有劈到底。连着斧头使劲在地上磕才劈下一条。看人挑担不觉累。再试,还是没有阿诚动作到位。斧头还给他,干点儿能干的。
叔和婶儿要把昨天收割的毛豆晒一晒,好打出来。这活我能干。
和叔婶儿他们一起从檐下把毛豆杆抱到场上,摊平,尽可能厚薄差不多。晒得均匀一些,不至于等会儿有的打得下,有的打不下,费事。什么事儿都要找窍门。
院子里摊满毛豆杆儿,些微有点汗。阿诚还在劈柴,他要尽可能多的劈一点儿,怕叔和婶儿累着。
看着阿诚,我忽然想起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很疑惑,为什么要从明天起呢,今天不很好吗?
今天就劈柴,阿诚不是正在劈柴吗?
哦,诗人的想法,可能异于我们常人。海子的诗,尽管说明天什么的,我还是喜欢。
任何一件事做到熟练,做到极致,恐怕都是美的,就像海子的诗,就像阿诚劈柴。我写不了海子的诗,也劈不了阿诚的柴。
隐隐约约山间又传来丁丁冬冬的声音,是什么?我问阿诚。阿诚笑笑,指着溪边的小路:“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小子,还跟我打哑谜。
沿着溪沟跑出一段路,看见有个人在高出溪沟很多的地方,凿山。
看见有人来,凿山的楞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儿。
我看清他了。满脸胡子拉碴,头发花白,这个已经很凉的季节,他只穿一件背心。六七十岁的样子。
我摸出一颗烟,和陌生人打交道,总要让人觉得他有必要和你说点什么,香烟是一种手段。
他接过香烟,看着我:“有火吗?”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就势坐在地上,深深吸口烟,烟很享受地在他身子里转一圈,才徐徐吐出扩散。
我抽烟很少能抽到这样境界的。
“老人家,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我想在这条溪沟里建一条坝子,把水拦住,养点鱼。”
“可您不是在沟里建坝,凿山干什么?”
“这你不懂,我拦一条坝,水总得流,我先凿出流水的渠才行。”
“山这么硬,凿到什么时候啊?”
“每天凿一点儿,慢慢凿呗。”
天!他不会给我背诵《愚公移山》吧?
他没有!
“谢谢你的烟,好烟!”
抽完烟,他又拿起凿子,不再理我。
以后很多次我来蒲溪都能听到丁丁冬冬的声音,我怀疑他一直在凿他的山,建他的坝,准备养他的鱼。然而每次去蒲溪,蒲溪的溪水还是那样流淌,没有看见水坝的影子。
我问过阿诚,说那老人是一直在凿山。
没有夸娥氏二子,山还在。
前年阿诚来信说,老人去世了。老人没有儿女。
我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回到阿诚家院子,阿诚问我如何。我说:抽了一支烟,见了一个愚公。阿诚笑笑没说什么。
毛豆晒得火候已到,我听见爆裂的声音。
叔和婶儿从屋里拿出连枷,给毛豆再加把火。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连枷第一个起落,我就听出落地的时间严丝合缝,他们的呼吸严丝合缝。我突然感到惊讶!
阳光下,两个老人,举起连枷,摆动连枷,击落连枷,没人说话,没有指挥。
动作只如一人。
闭上眼睛,你只听到一个响声,你只看到一个太阳,你只听到一个词:默契。
在山外,在茫茫人海中,在万卷诗集中寻找爱情。那些动人的句子,那些撕心裂肺的故事我一直无法忘怀。我总要找到海枯石烂,我总要找到天长地久。
然而,在这一刻,叔和婶儿劳动的情景,将我所有的爱情信仰冲击得溃不成军。泪流满面的感动让我掩面下蹲。
他们没有读多少书,他们甚至不能说出爱情这个词,甚至他们都不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想法却彼此明白而心意相通。他们的生命饱满充实,感情真挚无华。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然而那个词就在那时神奇地显现。
语言在真正爱情面前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