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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叹敲雪门荒,
争棋墅冷,苦竹鸣山鬼。
“你身后有魑魅魍魉……已经占满了,没有我的位置了。”
屋后的那片竹林在黑夜里窸窸窣窣地摇,这世界的落雪,盖住了她最后的隐晦,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皎洁,向束手无措的离别坍塌,没来得及说再见。
那个晴朗的午后,阳光落在树梢,祥和的气温里温柔在泛滥。她忍不住凑近去闻花香,过路的风牵起她长长的黑色头发。“樱花开了,好香。”她一笑就勾走了这春天的明媚,所有鲜艳的色彩在此刻黯然。
“写作是不是要天赋?我大把大把的时间却勉勉强强凑足及格的字数,为什么有些人就可以在半个小时就出一篇结构完整的小说?那些我写的烂情节,根本就没有人喜欢看。”余人摘下了厚厚镜片。“我该承认了,这个世界本就不少我这样多余的人。”
拔掉电源,关上窗户,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瓷砖上。
他突然好讨厌这副躯体。不够俊朗,让他没办法自信地面对别人的目光,也不够平庸,让他不甘心默默无闻地销声匿迹。
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我羡慕你们这些会写文章的人。”
这是他打下的最后一行字,此时电脑电源告警,三十秒闪烁的红灯,黑屏了。
屋内唯一的光亮熄灭了,他不再作声。他知道,这只是他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同样微不足道的一天罢了。出租屋的水管发出司空见惯的声响,隔壁欢爱声叫唤,他连前女友的嘴都没亲上,对那幻想里的美丽躯体也提不起兴趣。
就这么昏天黑地昏睡过去吧,什么也不要期待发生,什么也不要期待存在。
当他睁开眼,发现身边躺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又开始了,这个反反复复怎么也醒不来的梦。梦里被雪冻坏的土壤教他一遍一遍地下着五子棋。“诶,你有没有在听,这三颗子你没堵,这四颗子你只堵了一侧,这局我赢了。”湿润的夜里散发出的隐隐约约的泥土清香,让他鼻头微凉,酸呛出声。
“你的衣衫单薄,会着凉。”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半夜把被子踹了?”余人抹去了上一局失败的惨状,拿起枯枝重新画起了格子。
“怎么,还来?今晚你都已经输了八千次了!”这装作勉为其难的声音,如果土壤有五官,那嘴角一定止不住上扬。
“还不是你姐不让我醒来,只能消磨你喽。”余人瞥眼看了下那个在竹林后影影绰绰的女人。
梦境里经常掉帧,又时不时把大段大段的时间压缩成一瞬间,什么事也干不成,干成了也不知道自己醒来后会不会忘记,因此什么也不做。余人把此条奉为梦境第一真理,仿佛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地将梦境和现实区分得清清楚楚,他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着,而不是死了。
“这次,你姐准备让我睡多久啊,或者换句话来说,你还想让我陪你下几局?”余人把每局五子棋下的子数换算成时间的单位,好在他醒来后比对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逝比例,最后他得出结论,下一子的时间,是梦境之外的一个日夜,他称,“一子时”。
“一万次!”土壤高兴地叫唤,“你今晚输了一万次!”
余人揉了揉发麻的腿脚,站起身,笑了。“你赢了一万次。”
“不错嘛,我很满意。”土壤煞有介事的,好像有脑袋就会点个不停。
一个梦能囊括的时间段太长,余人觉得可幸的是,他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点,反正醒来也只是度过了几个小时,他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经历。活着的,只是一个正常男人,梦里梦外,偶尔也会想一想女人,想一想自己微不足道的写作事业。
“今晚月色真美。”白玉色的月光流进了她的眼睛,路旁电路断断续续的光源一半照亮了地上的白霜,还有一半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半肩。那样子,是不是她穿上了婚纱,不徐不疾走向迎面而来的朔风。什么时候,她仰起头,口中吐露的白气反反复复地在和远山山头的月亮接吻。望着她的人不敢呼吸。
“能写在故事终章的,不该是一个人的惨淡死亡。”余人想都没想,用枯枝在土壤上划下这句话。回过神来,只觉荒诞,自顾自嘲。“好像大多数的结局本就如此。”
“这一次你要教我什么?”土壤学着余人大口大口的呼吸。
“不教什么。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教过你什么一样。”这次余人的气息好沉,或许下一秒就要和脆弱器官分道扬镳。
“恐怕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得了怪病。”那个女人的吐词太模糊,可不知为什么,他分明听得很清楚。
“别太惊讶,呼吸道感染而已,简言之,成天吃泡面营养不良,感冒了。”枯枝在余人手里渐渐滑落了。
此时守山人打着灯照过来了,口里念叨着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个女人的气息彻底隐去了,不动声色。
“告诉你姐,暂时让我醒吧。”余人用食指的第二关节敲了敲土壤。
如他所料,这是他第几次睁开眼看见这个白花花直挺挺躺着的躯体已经不太是件可数的事了。心脏律动的冗长节拍操控着他机械地为那具躯体盖上布毯。
这次他手里拿着的,能够看清了,是被虫蛀得斑驳的棕褐色的枯萎竹枝,脆弱得,好像稍加用力就能让它粉身碎骨。那在前几个梦里,他是多小心啊,不敢轻举妄动才保留着完好无损。
“你回来的,有些许晚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女人这么早的开口。
“小伙子,这片竹林是你家的吧?”柴夫背着他巨大的篓筐,像一直拖着粘液佝偻徐行的年迈蜗牛。“是与不是,都让我砍几根。”当他拿起斧头挥向那棵最青翠最直挺的年轻竹子时,他身后的影子一瞬间变得抖擞壮大,浑浊眼球吞下了周遭的光,一片漆黑。
“不……我不知道。”余人向后跌倒,竹枝落地成渣。
“养分来了,是好事。”土壤痴痴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着,如果土壤有脸,这时候又是什么表情?余人不敢去想。
“你姐在哪里,在哪里啊!”余人踩着土壤,扬起了一地尘埃,“为什么还不让我醒来?”
“你是该醒了。”
有人为她贴心地换上了新衣服,上面大朵大朵印刺着山茶花,像她苍白的面孔,勉强伪装的笑容像被揉皱纤薄花瓣。“整朵整朵盛开又整朵整朵掉落,没有哪一种花,以盛开的璀璨姿态凋落,除了山茶花,你说,这是好事啊。”
“一子时,二子时,三子时……你说,一共有多少个子啊?”土壤打断了余人的神游。
“这取决于我们下了几个回合,在你脸上画了多少次圆圈。”余人再一次将土壤抹平整。
“不不不,这取决于姐姐把我们关在这里多久啊!”土壤振振有词。
“我们?你是原本就在这里的,怎么把我和你混为一谈?”余人撩起袖管,感到一阵燥热。
“难道你……不属于这里吗?”土壤循循善诱。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余人愤怒。
雨从天而降了,从淅淅沥沥到大雨倾盆,气势汹汹,在地上砸出无数个坑坑洼洼。
“梦里,怎么会下雨?”余人凑近水洼,明晃晃看见水中的倒影,轮廓形状分明就是他,却看不清自己的脸。五官不再整齐排列,一圈一圈随着下坠的雨点破碎支离。
“苦竹……你为什么哭?”声音从余人的喉咙里呜咽出来。
萧萧瑟瑟的风声里,竹林只是摇曳着。
“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余人开门看见那个熟悉的女人。“乖,回屋子里去,把门锁上,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女人的声音在疲惫里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梦里的雨,下得凄厉,像是山后的恶鬼在泣鸣。臃肿的泥水从山上呼啦啦地流淌下来,大块的土石赤裸裸地滚下山头。泥沼和雨水赤裸纠缠。
余人看不见土壤了。他大声叫着让土壤快点出来。土壤没有回声了。
“快放我出去!山崩了,我要死了,要死了!”余人恐惧地嚎叫着。他宁愿这是梦,他害怕这不是梦。
“乖,睡着就好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用担负。”女人的声音一直虚弱,又一直在呻吟着。
余人慌慌张张地逃窜,大声咒骂着这个世界。
“你摸摸你的衣襟,看它有没有潮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守山人提着灯笼又出现了,他指指余人的领口,提醒着。“一直躲在梦里,又怎么会受到伤害呢?”守山人摇着头熄灭了灯,消失在黑暗里。
“姐姐……是我该醒了。”
“姐姐……是我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