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儿子种的花已经伸出了长枝蔓,准确的说,我们种的不是花,是一颗豆,我管它叫做相思豆。它像是一颗大豌豆,上面可以刻图案和文字,我记得许多年前我也种过这样一粒豆,因为上面相思两个字,我便随口唤它作相思豆,然后一首唐诗从心里慢慢浮出,升起。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我笃定这个所谓的相思豆并不是红豆,按诗句描述红豆应该长在南方,且为木本植物。我的相思豆则为草本。
我种过很多草本的花,少女时代的我,心思单纯如水,美好如梦,喜欢好看的东西,力所能及的让普通的美成为一种趣味,相比较起来如今真是越活越低级了。我只说我的少女时代,因为那时的我爱好养花。我不养木本的花,因为木本花太娇气,活的时间久却必须得有个好的开头。我种花,从来都简单粗暴,挖坑,放籽,埋土,所有的工作便结束了。草本花虽然只有一季的生命,但这一季却很顽强,只要把它扔进土里,它定能破土而出,展开生命,表演绚烂,轰轰烈烈的气势要淹没世间的渺小一般。
那时我喜欢在院子的两侧沿着菜园子种上两排胭粉豆。我有好多年没见过这种花了,胭粉豆的种子是黑色的,上面有细密的麻点儿,有黄豆粒那么大小,种子并不是圆滚滚的,而是在两头有个收势,多出像灯笼头尾一样的东西。我清楚的记得种子的形状,却不太记得它开花的样子了。我只记得那两排胭粉豆开得特别放肆,虽然并没有给它们什么好处,种完以后我就弃之不管了,它们却给点阳光灿烂起来,长成高大的一株株。有多高呢?当时我养了一只狗,成年的土狗,可以趴在花下乘凉。
更有意思的是,我种的胭粉豆品种是不一样的,有好多种颜色,我也不懂,全部种到了一起,于是产生了杂交效果,一朵花开出三四种颜色,黄红紫相间,杂得那叫一个好看啊。我隐隐觉得是授粉的原因,心中窃喜歪打正着的美丽。我的那只黄色土狗也同样喜欢这片胭粉豆世界,那是它乘凉的好去处。有一次,黄狗误吃了被投毒的死鸡,口吐白沫好像马上将不久于人世,我自然很悲痛,谁都知道我喜欢狗,对狗的宠溺超越所有动物。它那时就钻进了胭粉豆花荫下不肯出来,躺在那喘着粗气,我想拉它出来给它喂药,它却对我呲出牙齿发出恐吓的声音,这让我很惊讶,难道每一个濒死的生命都是以狰狞来进行最后的抗衡吗?很幸运的是,黄狗并没有死,在花下躺了两天后它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冲我摇尾乞怜,获得新生的黄狗仿佛又重新接纳了我,我自然就重新接纳了它。
这胭粉豆花荫下竟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助黄狗可以大难不死。假若世间万物皆有灵,我愿相信花之灵每日便是在这花荫下交流,嬉戏,如人一般张弛,工作和玩耍。不知道黄狗趴在花下时,花之灵们开了怎样的会议,最后确定黄狗不该就此绝去而又给了它一命。
我的胭粉豆们只盛一季,近秋时,种子纷纷破荚而落,落到花荫之下,就这样匆匆进行生命的往返,只不过它们要蛰伏一个寒冷的冬天,待到春季再慢慢长出,繁盛,完成轮回。
就这样,我只种了一次,挖坑,放籽,埋土,它们却周而复始的陪了我好几年,每年花都在变,都是崭新的生命,我却觉得是它们睡了醒,醒了睡。且搁下心静静欣赏一院子的野生风情,配了里面绿色的菜园,生活真是挺美的。
我家的菜园,用石头砌起来的围墙,上面用黄泥抹好,插上野枣刺,防止家禽飞到菜园里偷吃蔬菜。那野枣刺很扎手,有一天,我发现自打胭粉豆的丛株里伸出个长蔓来,过两天,在野枣刺上面开了一群牵牛花。牵牛花不怕扎,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牵牛花种子混进了胭粉豆阵营,并且完成华丽的逆转在它们之上开了花。于是,某个夏秋季节,花上有花。清晨含着露水,胭粉牵牛,竞相开放,花语频频。中午牵牛偃旗息鼓,胭粉独争风光。到了下午,渐渐日沉西山,突然有种静生出来,连花语都凝歇了。
我去外地上学后,家里发生各种变化,原来的菜园不复存在,捎带着菜园外的那两排花之栖息地也被征用,盖了偏厦建了遮棚,后来连老屋也被翻新,气派的白色平房高出一截傲然挺立,院子立时变得窄小,我原先种的胭粉豆早已经断代绝种,即便重新植种也已没有地方。至此再无法享受花荫下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