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晚风习习，树影婆娑，窗内母亲的生命正在各种仪器的监视下一点一滴地逝去。我看到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祥和而又宁静的微笑，这种微笑自从八年前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在她的脸上浮现过。大抵是她已经感受到了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迎接她的信息，所以分外开心吧。而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生命在慢慢地流逝，将这种不舍掺杂在为她终于能够和父亲团聚的开心里，目送她离开。
父亲说，母亲和姑姑是这个家里最伟大的人；而母亲说，父亲是这个国家非常伟大的人。大概是因为，母亲一直在照顾父亲；而父亲，一直在为了这个国家呕心沥血，劳心劳力。
我叫明月，出生于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从九岁起和父母分别，和哥哥一起在姑姑的带领下前往香港生活。此后便一直和姑姑待在一起，直到26年后才重新回到上海父母身边。
我仍记得当我回到上海见到父母的第一面，记忆中温文儒雅又不失威严的父亲，已经是满头白发、身体因病痛折磨得非常瘦削，但那种骨子里的从容淡定依然还在那里，使人又敬又畏。印象中温婉美丽但有时又很严肃的母亲，头上也布满了银丝，脸上也平添了很多岁月的痕迹，唯一不变的是眼神依然坚定而平和，对父亲依然充满了崇拜。
姑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眼角盈满了眼泪，父亲和母亲连忙去安慰姑姑，母亲看向我们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父亲的情绪倒是很平静，但从父亲的眼睛里我感觉到了他对我们深切的思念和愧疚。其实我们早已通过铺天盖地的新闻知晓父母的不容易和苦衷，但父亲和母亲却仍然觉得愧对儿女。
第二年母亲因为突发脑部疾病病倒了，在某个陪着父亲加班的晚上晕了过去，医生一度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这时候我无论是听别人描述还是自己接触到的父亲，曾经无论在多危险的境地依然处变不惊转危为安的明长官，却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和恐惧。他自始自终都守在母亲的病床边，任凭我们怎么劝说也不曾离开。一遍遍在姑姑和二叔、三叔面前喃喃自语，说都是自己让母亲累病的，无论我们怎么安慰父亲，他都不能减少半点自责。
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像姑姑和两位叔叔打听父亲和母亲的经历。待到了解后，我彻底明白了母亲的崇拜和父亲的自责。
他们俩，是在一次任务中认识的，后面经常被安排着搭档完成一些事情。彼时的她们只是一对假夫妻，父亲心里，自始自终惦记着一个叫汪曼春的女子——那是父亲的初恋，却因为汪家和明家的世仇让两人被迫分开。20世纪30年代后期父亲回上海从事地下情报工作时，母亲和父亲假借夫妻的身份一同伪装起来。父亲回来后，发现昔日的恋人已沦丧为卖国贼，才对其彻底死心。在那个于父亲而言在家里都需要伪装，一次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出生入死却什么都不能做的艰难时刻，母亲一直默默地陪伴着父亲。她在完成组织交给她任务的同时，一方面忍受着彼时在新政府做官的父亲初恋时不时的上门找茬、冷嘲热讽。一方面又在瞒着姑姑身份的前提下在姑姑面前替父亲说好话，还要经常和父亲上演一场场夫妻不和的戏码。但是她更明白父亲处境的不容易，总是在父亲最艰难的时刻给予支持与安慰。时间长了之后，父亲被优秀善良的母亲所吸引，母亲心里也一直都对父亲有好感，二人由假扮夫妻变成了真正的夫妻，有了我和哥哥。
在我们随姑姑搬到香港的那一年，父亲敏锐地预感到于他而言危机即将来临，彼时父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之前各种筹谋与算计让他耗费了太多心力，让彼时还不到五十的他身体差到不行。于是他为了不拖累母亲，提出和母亲离婚，甚至还找朋友帮忙营造了自己出轨变心的假象。但聪慧如母亲，自然把所有原因都弄得清清楚楚，然后果断地拒绝了父亲。但在母亲没有弄清真相之前，也没有责怪太多父亲，反而因为担心父亲的身体而一次次在姑姑要动手打父亲时阻拦在前面。大概是因为母亲至始至终不相信父亲会是这样的人吧，我在心里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在我们搬去香港没多久，父亲就出了事，母亲也被拉去询问和调查，如此辗转反侧了几年。四面楚歌的状况让本就病体难支的父亲身体彻底垮了下去，在某一年的冬天，父亲陷入昏迷数天才被原来工作的上司知晓，安排其紧急送往医院。而母亲和两位叔叔，才终于得以和抢救室一门之隔守在父亲身边。
然而，父亲的状况并不好，医生曾三度下达病危通知书，那段时间，二叔和三叔都慌了神，姑姑更是背着我们多次流眼泪。只有母亲，脸色始终平静如水地守在床前，寸步不离地照料父亲，配合医生完成各种签字。但这种让两位叔叔佩服不已的冷静，终于在父亲醒过来的那一刻卸下了伪装，二叔说，那天的母亲在病房哭得不能自已，一遍遍地对父亲说都是自己不好，两位叔叔这才明白过去的那段时间母亲心里有多煎熬。后来三婶悄悄告诉我，母亲当时听医生说父亲能抢救过来的几率很小，甚至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想到香港的我们，就强迫着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应对这些事。
后面，父亲依然处境困难，但本可以安然无事的母亲，却不知道去求了原来的哪位老领导，得以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父亲一遍遍地跟她说，让她独善其身，还有孩子在等着她。可她却始终坚持，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都好好活着，才是真的为孩子们好。
父亲最终没有拗过母亲！
他们俩相携着在里面待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也许是因为有了母亲的陪伴和精心照顾，也许是父亲强大的意志力，他的身体竟然没有再受到影响，反而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最后他们终于携手恢复了自由身，我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团圆。
待了解后，我对母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敬佩，也终于理解了姑姑为什么称她为家里最伟大的人。母亲的确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和妻子！
那天晚上，我陪着父亲守护在母亲的床前，我跟父亲说：“妈妈太伟大了”，“远不止这些”，父亲沉默了片刻，回复我道。
“我俩还只是搭档时，有好几次生死一线的关头，她都想牺牲自己保全队友，事后我说她不听指挥时，她都是深刻检讨保证下次不再犯，但下一次又是这样，真是个傻丫头”父亲的眼睛里出现了久违的光亮，眼前仿佛出现了他们年轻时意气风发、为国效力的模样。“后来我们假结婚成了夫妻，很多人以为我是汉奸，责骂我甚至攻击你姑姑她们，很多艰难时刻都是她帮我顶过来的。等后来真的结婚时，你外公一直不同意，觉得她太辛苦了，差点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事实也证明，她跟着我，的确是受苦的一生。”父亲回忆着，眼睛里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又涌现出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上一次我看到他的这个眼神，还是一年前我们从香港回到上海后第一次跟他们见面。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只能低语了一句：“可是妈妈好像从不后悔跟您在一起呀”。听完我的话语，父亲又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神里好像涌现了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半晌后，他才感叹了一句“是啊，我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过了几天，母亲终于醒了，正在楼下打饭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上去的，急切的姿态和他平日里从容淡定的形象完全不符，但我的心里却非常感动，感动于父母之间白头偕老的爱情，感动于老一辈珍贵而坚定的情谊。父亲在走到病房时还趔趄了一下，躺着床上的母亲连忙问道：“你没事吧”，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放下心来。我忙着询问医生母亲的情况，没有听到他们过多的交谈，只知道父亲说了一句：“在你恢复前，让我好好地照顾你好不好，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来做”，母亲看着父亲自责不已的神情，微笑着点头说：“好”。
我在某一日，趁着父亲回家去取换洗衣物时，偷偷告诉了母亲我所了解的父母的过去，然后感慨了一句：“妈妈，你真伟大！”母亲听完立马摇了摇头，她眼神温柔而崇拜地说：“你父亲更伟大!”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缠着母亲询问原因，待母亲告诉我后，我像母亲一样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崇拜，也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是这样一对伟大的夫妻的女儿。
母亲和父亲是在特工训练营里认识的，在父亲还不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就注意到这位意气风发、能力超群的优秀特工了。后来母亲被安排和父亲一起搭档，在行动中母亲渐渐对父亲萌生出了好感，但彼时的父亲，内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他的初恋。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他们俩以夫妻的名义被组织安排回上海展开工作时，父亲初恋残害同胞的毒辣手段让他彻底断了心中所想，但为了工作的开展，表面上不得不跟那个汪姓女子有所来往。彼时的父亲，对外是投敌叛国、为日本人做事的大汉奸，对内是对妻子不忠婚内出轨的负心汉，还要时刻提防日本人的质疑，无论在外还是在家，都处境艰难。姑姑甚至多次因为觉得愧对母亲而要把父亲逐出家门。母亲在完成组织任务的同时，一边在姑姑面前说父亲的好话，一边以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形象应对父亲初恋时不时的挑衅。而父亲，则得同时应对多方面的压力，举步维艰。
母亲知晓父亲的不容易，便经常帮着父亲出谋划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长时间下来，父亲也对母亲萌生了情谊，于是二人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在那个年代，战火纷飞，卖国贼肆掠。父亲每天都行走在刀尖上，三叔被策划假死、无数人牺牲的死间计划里，父亲每天内心都要忍受着即将失去亲人的担心和不被姑姑理解的痛苦，和日本人斡旋。除了二叔，只有母亲知晓父亲的真实身份和情况，母亲看着父亲在巨大压力之下仍然顽强地同敌人战斗，越发钦佩和崇拜父亲。但两人对外界塑造的形象是夫妻不和，所以母亲也只能偷偷地给予关心。在死间计划的最难熬的时间段，父亲每天被头痛折磨不已，母亲便借着兴师问罪的由头冲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在那里陪了父亲一个晚上。而父亲，也只有在那个晚上才能稍稍卸下伪装的面目，得到短暂的休息。
“你父亲他真的很厉害，能文能武，孝亲敬长，心怀家国，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母亲提到父亲的时候，永远是眼里泛着光，嘴里说个没完。“所以那段时间哪怕父亲要跟您离婚，您也没同意？”我对父母的那段过往经历感觉到好奇，忍不住问道。
他 母亲听闻此言，眼里的光慢慢褪去，转瞬间变成了沧桑和心疼。“那段时间，他真的太苦了！”母亲感叹道！
那段时间，一向对时事异常敏感的父亲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再加上年轻时劳心劳力，早已耗尽了他的半生心血，让他的身体在四十多岁的正当年便急速下降，他为了不拖累母亲，便提出和母亲离婚。可母亲怎会同意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她对父亲爱得如此之深，在没有弄清楚原因前她不会轻易放手，母亲开始偷偷调查父亲的情况，才得知父亲此时所处的环境比较危险。于是她坚决不同意离婚，哪怕父亲怎么激她骗她。有一次气得姑姑都要动手打父亲了，但母亲拦在了姑姑前面，而后便跟父亲说出了心里话。父亲不再坚持要跟母亲离婚，但为了我和哥哥着想，让母亲在外人面前不要再跟他保持很亲密的关系。于是她俩开始佯装关系不合、形同陌路。这样的伪装在父亲被带走时起了作用，母亲、两位叔叔还有姑姑都没有被牵连。但母亲和叔叔们都开始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劲，于是赶紧让姑姑带着我、哥哥还有明台叔叔的孩子们去了香港。而他们在上海的情况也越来越紧张。
终于有一天，母亲也被带走问话，调查情况。但三四十年代的母亲，对外面的称呼只是明长官的夫人，而且还因为夫妻不合的外界形象让母亲被定义成了受害方，于是对母亲终归没有什么别的措施，她得以正常生活。母亲在外面想方设法去打听父亲的情况，但每次得到的都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字。她虽然隐隐感觉有点不太正常，但又没有办法去探听进一步的情况，只能安慰自己应该一切挺好的。
直到那一天，母亲突然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正在接受抢救。那时候她才知道，父亲已经昏迷近一个月，每天紧靠点滴注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她当下心里无比悲怆与痛心。痛心于父亲这么久的孤苦一人，自己竟然没有为其分担半分；悲怆于父亲在那么危险的境地辛苦操劳半生，竟然落得如此境地。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父亲，母亲已经悲伤得流不出一滴眼泪，但她心里就一个想法，如果父亲挺不过来，她自己也就跟着父亲一起去了算了。
后来，父亲终于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挺了过来，母亲默默地在病床边照顾着，直到父亲痊愈并被带走，没有多问一句话。但后面，她想办法找到了通知她父亲病危的老领导，几近努力地恳求，终于让老领导决定违背当时允诺父亲要保母亲无事的诺言，让母亲跟着一同被带进了父亲被关押的地方。父亲一开始是竭力拒绝，但母亲一再坚持，哭着请求，父亲没办法只能应下。母亲说她当时的想法就一个：她绝不能再让父亲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境地里面，不管在哪里她都得陪在父亲身边，她再也不想经历父亲病危时的那种后悔莫及了。
母亲终于可以照顾父亲，她俩就携手在里面度过了近20年的生活，父亲的身体也在母亲的照顾下愈发硬朗，再没有当年病危的情况。
听完母亲的话，我内心里感动与自豪的心情夹杂在一起，感动于父母这种携手走过、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爱情。也自豪于自己有这么伟大的父母，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晚上父亲回来后，我对父亲说：“爸爸，妈妈很伟大，你也很伟大，你们辛苦了”。父亲只是笑着看了一眼我，就了然地说道：“肯定是你妈妈美化了我的形象”，母亲也笑着回答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是女儿自己很崇拜你而已”。我看着她俩交谈的模样，内心觉得无比感动又无比温馨。
在医院和母亲回家疗养的这段日子，应父亲的要求，母亲什么也没有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父亲在完成，但母亲又总会趁着父亲不在时偷偷地帮父亲做一些他没有察觉到的事情。这样的爱情，让我们一众小辈羡慕了好久。
后来，父母就这样幸福而平淡地在安度晚年，我和哥哥经常会带上孩子去看他们。他们见到孩子会格外开心，近乎宠溺似的对他们，大概是觉得错过了我们的成长，便要在孙子孙女身上好好地弥补吧。
幸福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父亲去世，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经历多少痛苦，母亲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的情绪，但我明显感觉到她苍老了许多。我把母亲接到了我家里来住，她白天会去学校给学生上上课，会带着孙子孙女到处走走逛逛，但到夜深人静时她会一个人拿着父亲的照片看很久。我知道她很想念父亲，想念姑姑，尤其是后面两个叔叔相继去世后，她们那一辈的人都在离开，她也显得越发孤独。但每次问起她时，她都是眼神坚定而温柔地笑着说：“我没事，你放心，我会好好生活的，我答应了明楼的，也答应了大姐要好好照顾明家”。
母亲去世后的清明节，我和哥哥去坟前祭拜她和其他长辈，我看着她的照片旁边就是父亲的照片，两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模样，笑容明朗而灿烂。还有旁边同样笑得很开心的姑姑、叔叔们的照片，他们都是葬在一块的，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姑姑原来跟我描述的他们在明公馆生活的样子。在那个世界，他们应该能将幸福和开心一直延续下去吧！
于父亲和母亲而言，他俩一定都是打心底觉得，何其有幸，能在此生遇到对方，并携手此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