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夏至未至,花事到荼蘼,在响晴到曝光的盛夏来临之际,总还有一段时光,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上下下形成湿漉漉黏答答的一片,这种特殊的潮湿泛黄的调子,总能激起我们对往事的怀念~
无独有偶,这个暑假到来之际,4岁的小朵朵参加幼儿园的期末汇演,演的就是一部中英文合版的《白蛇传》,朵朵演绎的是小青蛇,剧照中,她满眼含泪,说:“我在想念我的姐姐啊!”
我和姐相视一笑,有关白蛇与小青的记忆纷至沓来。
80年代末,90年代初,由赵雅芝、叶童、陈美琪联袂主演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风靡大街小巷,成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必备的谈资。那时我和姐读小学,住在江汉平原的农村,每天放学之后,我们早早写完作业,伸长脖子盼望天黑,盼来电,在我们的脑海中,刻着另一张节目单:
19:00,新闻联播
19:45,焦点访谈
20:00《新白娘子传奇》
时间一到,家家户户的门窗里都会飘出一首歌:“西湖美景,三月天啦~~~”画面上是泛舟于西湖的船家和娇俏脱俗的小青。
故事家喻户晓,一条修炼一千七百年的白蛇,和一条小青蛇相依为命,并去寻找她当年的恩人——小牧童。说好的三年期限,当三年的光阴悄然而逝,而她余情未了,久久不愿离开,最终被压在一座权威的正义的雷峰塔底。
80年代的农村并不经常供电,为了看这部缠绵悱恻的电视剧,我们想了一切办法。
小舅和我们同住在七一村5队,他家有一个蓄电池,在不影响次日下河打鱼的情况下,他会限时供电,让我们一饱眼福。
但蓄电池的电并不经用,据说 4 队的秦緖梅家有一个更大容量的蓄电池,当小舅家的蓄电池也无法满足我们时,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赶往秦绪梅家,我和姐姐犹豫再三,也壮着胆子尾随人群而至,哪知当我们走到时,她家门口的天井里,早已经密密麻麻的围满了人,那是什么样的盛况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面放着小凳子、坐着小孩子,外面放着长条凳,坐着大人们。大家团团围坐,眼睛盯着一只14寸屏幕的黑白电视机。等到我们去了,早已没有地方落脚了,我和姐逡巡徘徊在人群之外,脖子伸得老长,极力透过那些参差的交错的身影的缝隙,调动一切感官,去捕捉那张小而模糊的泛着黑白雪花的电视屏幕。哪怕只能听到一丁点声音,瞄到一两眼画面,也是满足的,我们用想象来弥补!
在我的脑海中,白蛇和小青,化作两个绝色女子,衣袂飘飘,行走在一片湖光山色中,煞是好看!白蛇温柔贤淑,小青生性洒脱,她们形影不离,相爱相守,相比之下,手执油纸伞,青衣长衫的许仙显得迂腐可爱,他屡次被小青试探和捉弄,一趟趟地跑去找各种小物件的失主,那船头初见时的惊艳,一见倾心,却也还是被试探,可叹又可怜,是的,孩子都更喜欢义薄云天,敢想敢做的神仙。
我们就这样伸长脖子隔着层层叠叠的身影发傻发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一声怒吼:“方方、丹丹!”——是爸爸,他骑着自行车找来了!爸爸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而过,但足以震慑我们,我和姐姐闻声,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跟着回去了。这时,不管放什么电视,我们都不敢再停下脚步。
爸爸的声音委实是大,我们还没有到家,外公已经赶到了,据说,他也是听到爸爸那声地动山摇的怒吼,担心我们挨揍,所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们家。由于外公驾到,我们并没有挨骂,但是心有牵念地洗好澡,怏怏不乐地睡下了。
不知怎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半夜,突然一阵炫目的灯光将我们惊醒,更让人血脉喷张的是,妈妈他们房间里竟然传出白娘子的声音!听那声音,正好是许仙被小青所盗的库银连累,发配至苏州。白娘子独自抚伞吟唱:“见你稳重,见你君子风。少年书生意气浓,谁知梦醒太匆匆~”她的唱腔多情而惆怅,我和姐听得犹如三魂短了两魄,不间断地轮流起床去喝水、上厕所。终于,听到妈妈一句忍不住的带笑的声音:“过来看一会儿吧!”顿时如得佛音,飞奔而去,连鞋都来不及穿!
那时的我,更喜欢看白蛇迤逦旋转着,蜕掉一层蛇皮,优雅转身,化做一个貌美绝伦的女子;看调皮的小青把五种颜色的五个魂魄逼出体外,用观世音的玉净瓶装着,并不觉得血腥恐怖;看许仙的姐夫李公朴拿着施了法的宝剑去捉蜈蚣精,却被一桶粪水浇得失去了魔法!
至此,这部片子一看多少年,它成了我们每一个暑假的必修功课,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把它当作背景音播放着,去忙自己的事,写作业,画画、看闲书。剧片里面细腻多情的音乐片段,清新质朴,像诗经里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在我们的心底荡漾。怀着一份情思一种体悟,我们迫不及待地奔赴青春期。
我和姐上了不同的中学,她读师范而我读高中,整个暑假,我们朝夕相处。写字,画画,漫无目的聊天,看三十年前的月亮,也许在我们的字里行间、欲述还休之处,也有一个青衣白衫的书生,单纯善良,手执一把油纸伞,徘徊于一斛烟波浩淼的湖水之畔,那抹淡淡的笑容,那样清净而单薄的心事,令人格外感伤而怅惘。
很快,姐毕业了,去往深圳,而她的画,素描漆画水墨画,贴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的铅笔颜料和排笔,堆堆砌砌、枝枝蔓蔓,蔓延到我的整个世界。这些纷扰的色泽为我原本单调枯燥的题海生涯晕染出些许彩色的光辉。
直到我们再一次搬家,我抱着她的颜料和笔,小心翼翼地穿过学校后面的一条小河,去往不远处的新家,不料脚一滑,不慎将一盒笔掉入水中。由于搬家的忙乱,那盒笔我当时没有打捞上来,此后的日子,遗失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很多素描上被爸爸随手写上了电话号码,当初的画作逐渐消失。
在很多个零星的碎片的时刻,我独自站在那条小河旁,看着微波粼粼的河水,追忆一些往事。想想白蛇和青蛇朝夕相处的日子其实并不长久,算起来不过三年五载,但那却是最好的时光,白蛇教青蛇如何克服蛇的本性,教给她一些爱与慈悲,然后,她们分开,白蛇被压到塔底,而青蛇独自修行。再重逢,已是百年身。
毕业,我脱离学习的束缚,重获自由。终于和姐重逢,可以四海为家,诗意地游走于大地。她与我商量,我们将去往何处?去往杭州西湖边好不好?想起从小到大日日陪伴的白蛇于青蛇,那座令我们魂牵梦萦的雷锋塔,我们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西湖,去往日夜期盼的雷锋塔。
去往西湖的高处,真的有一个青衣白衫的书生吗?雷峰塔底至今还压着一个痴情的白娘子吗?还有一条泛着青色光泽的蛇,日夜守候在塔外吗?神话只是神话,它更多的沉淀在我们心底,凝结成一个忧伤化不开的结。
到了西湖,才发现有西湖边有旧十景,新十景,移步换景,时时处处都涌动着动人的传说与细腻多情的故事,但我们终究怀着一份爱与期待,矢志不渝地来到了西湖边。
雷峰塔早已倒塌了,化作一堆废墟,在它的遗址上,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拔地而起,造成一处“雷峰夕照”的胜景。人来人往,游客如织,大家纷纷往那片遗址上投硬币,期待一点好运气。
坐车到涌金广场,我们沿着北山路,向断桥方向缓缓而行,但不踏上断桥,不为拍荷花,那是一片景区的天地;可以继续往前走,翻过矮矮的宝俶山,到山的另一边,降临浙大西溪校区;也可以继续往前走,沿着一条星辉斑斓的曙光路,一直走到黄龙体育馆,如果不愿回头,可以再往深处走,踩着一条树影参差的小路,穿过一片暧昧低迷的小酒吧!
星空浪漫,犹如我的沉醉不知归路的青春!
在那条小道上,我们总是聊一些清清浅浅的文学和颜色的故事,而从没有问过对方,是否曾遇见那个想象中青衣白衫的许仙,那样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心怀一份济世救人的慈悲,却几度在爱情中迷失、游离,一次又一次的,在旁人的提醒/唆使之下,质疑自己的爱人,将她推向绝路。而她,修炼了1700年,费尽心思,几乎燃烧了自己的一生,却也把握不住一份简单的,充满了人性弱点的爱情。
抑或是说,那只是一种存在于诗意与文字的情结,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潜藏在我的心底,晕染出一片蓝底忧郁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