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故事，多得数也数不清。
一直不知道老爷子是哪一年出生的，只知道他出生的年份很奇怪，每次问他，他自己也得缕缕算算。时间久了，我也就不问了，只当他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老人。
年少的时光，老爷子是疼爱我的。每每他从山上回来，我都会为他倒上一杯白糖水，放了很多很多白糖的糖水，同样他也会从山中给我带回来许多许多的野果子或者他狩猎获得的野味。
那时，童年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盼着老爷子从山中归来。
老爷子是一位守山人，每天都会在各个山头转悠，平时都住在山上的小棚子里，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或者更久才回来一次。
老爷子有七个存活下来的儿女，老婆子去世的早，他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七个孩子，一生过得很清苦。七个儿女中，有三个儿子，爸爸是他最小的儿子，我是爸爸最大的女儿，是老爷子的长孙女。
幼小的时候，经常看见老爷子的三个儿媳妇吵架，源头不是因为老爷子分家不均就是老爷子更疼爱小儿子；也常听见老爷子自顾自的抱怨儿媳妇们是心填不满的恶人，将来要拿个碗去讨饭。
一次次目睹老爷子的三个儿媳妇吵架，偶尔我也会加入其中。因为我妈是老爷子最小的儿媳妇，在两个大儿媳那里理所当然的认为老爷子所有最好的都给了小儿媳。有时候为了一点山上的柴火她们也能吵得不可开交，我实在气不过，就会帮着妈妈跟两个伯母一起吵。
久而久之，儿媳们相互吵得累了，也吵不出个什么结果。于是两个大媳妇就会找老爷子吵，吵架内容还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分家不均、偏疼小儿子等。老爷子的脾气倔，又是个传统固执的人，哪里容得儿媳们不尊老，要与他吵架。于是，倔脾气上来了，老爷子也顾不了许多，一边与媳妇们理论，一边抱怨乱了纲常。这样的日子就像家常便饭，后来，老爷子也就习惯了。
年纪大了的老爷子不再守山了，退了休回到家里。回到家的老爷子每日都闲不住，还是山上地里到处跑，生怕吃了一顿闲饭。
无忧的时光总是属于天真烂漫的童年，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慢慢的也就觉得老爷子真的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专制、固执的人。
第一次对老爷子有一种从未有的看法还是孩童时代。那是一个傍晚，我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玩得正起劲，正好被老爷子撞见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我嬉皮笑脸的答了他一句：我要去抓蛇！然后狂奔着去追赶小伙伴们。
晚上，当我开心的迈进家门的那一刻，老爷子便冲我发起了火。他用力的放下手中的水杯，那声音大得让我一愣一愣的，只是当时年少并未意识到老爷子要发火，于是我依旧开心的去往他身边，可就当我快要靠近他的时候，他雷霆大怒：你说你要去抓蛇？小鬼东西，我还没老，你就忽悠我！这房子是我一手盖的，我是一家之主，你胆子还真是变大了！
看着对我怒目而睁的老爷子，我慌了，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我，可是我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他的话，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只觉得心里好委屈。最后，妈妈一番话安息了他的怒气，我才得以解脱。只是，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他倒糖水了。
再后来一次，我已经读高中了，正是叛逆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新年刚过，爸爸去姑姑们家拜年，很晚都没有回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围坐在厨房土灶旁的火盆边烤火，然后惬意的聊着天。
每次聊天，老爷子都不会忘提儿媳妇们不尊老的事件。就在那一晚我答了老爷子一句：为什么就我们这一大家子总是吵来吵去的，别人看了不笑话吗？
话毕，老爷子的倔脾气立马就上来了。他坐在土灶最近的地方，用尽浑身的力气踢翻了火盆，被踢翻的火盘顿时火花四散。坐在火盆边上的弟弟妹妹被吓得立马站了起来。接着老爷子自己一个踉跄起了身，火冒三丈的指着我：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竟然说我丢了这个家庭的脸，说我让人家笑话，你还有没有大小了？
看着快80岁的老爷子依旧专制、固执的模样，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要如此理解我的话，于是我丢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然后，气匆匆的离开了厨房并随手用力的带上了厨房的门。
这一离开，老爷子更是觉得他的权威没了用处，于是在我身后继续大声的喊着：你还敢对着我摔门，这是要翻天了，别看你读了高中，其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文化都没有！
第一次，我被老爷子的话伤到了。躲在房间里，闷在被子里伤心的留着泪，然后一直没有出来打水洗澡，就那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吃早饭。可去吃早饭的时候，妈妈让我去喊老爷子起来吃饭，说是他们叫了好几次老爷子也不愿意起来。我当然不愿意，我觉得我并没有错，于是端起自己的饭吃了起来。后来妈妈把饭端去给老爷子，老爷子也并没有吃。中午依旧重复着早上一样的情形。
半下午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妈妈把发生的事情跟老爷子说了一遍。爸爸走进老爷子的房间，说了句：那么大年纪，还是那么计较话干嘛，也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
哪知道爸爸这一说，老爷子更是无法释怀，说时迟那时快，立马就将自己的头往那老式雕花的床柱上撞去，边撞边哭。老爷子这一撞可吓到不少人，全村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两个伯母来劝我：他这是要你赔礼啊，你就去给他赔个礼，不要跟老人家计较。
赔礼？我又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赔礼？我在心里嘀咕着。可是在房外听着老爷子哭闹着撞头的声音，心里却十分慌张。
姑姑在电话里跟爸爸说：就让孩子给老爷子赔个礼，以往你姐夫和大哥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最后，我拗不过爸爸，被他恶狠狠的表情给吓到了。于是在伯母的陪同下走进了老爷子的房间。
伯母示意我给老爷子赔礼，没有办法，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了句：我错了。可是老爷子并不领情，越发的撞得厉害。旁边的伯母急了，连忙说：跪下，跪下。伯母的话说完，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在这一刻，也终于明白老爷子要求赔礼的方式原来就是跪下道歉。
我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甚至无比的反感。可是就算我再不愿意也抵挡不了老爷子一个劲儿撞头来得直接，就这样在众说纷纭中，我绝望了，疯狂的喊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然后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看着跪在床面前的我，老爷子立马停止了撞头，挪动着身子走下床扶起了我：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孙女，起来起来。
就在老爷子的手快接近我的时候，我自己爬了起来，并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哭红了双眼，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一塌糊涂的表情。
我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走出了老爷子的房间，自此之后便不再愿意再喊他爷爷。
后来，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不会叫他，就算要跟他说话，也只是直接说，不会有称呼。时间久了，妈妈发现我无法释怀，便教导我：爷爷是雷打不动的爷爷，再怎么样，你也得叫他。为了不让妈妈为难，我开始试着叫他，但是那一声"爷爷‘是苍白的，没有任何的情感。我也是倔强的，自认为以往对老爷子的情感全随着那一跪消失不见了。
我和老爷子的隔阂就这样一直存在着，直到他去世前，我都无法释怀。
老爷子的老年是孤独的，总是一个人守在老家的门口，呆呆的望着对面山上那条刚修好不久的水泥路，只要有摩托车声想起，他便蹒跚着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张望着。在他的心里，他多么的希望，那摩托上是他在县城里做生意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可是，小儿子和小儿媳的生意是多么忙啊，他忘记了只有下雨的时候他们才能回趟老家。老爷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执着着等到摩托车靠近跟前，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着转过身蹒跚着走回去，继续倚靠在门前，呆呆的望着对面山上的那条水泥路。
后来，老爷子病了，先是不能走动，得卧床；再慢慢的就是躺在床上，不能吃也不能喝了；最后，老爷子安安静静的走了。他走的那一刻，我不在他身边，等我回家的时候，只看见满是飘着白布的祠堂，祠堂里一副棺木前面安详的摆放着老爷子的照片。我就那样远远的望着，一时竟不知道该要怎么去面对，只是膝盖不听使唤的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老爷子的离去，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我清晰的记得，开棺时，他那安详的模样以及封棺时他那瘦弱的身躯。下葬的那天，他们抬着老爷子的棺木从我的眼前经过，我跟在后面，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从小到大与老爷子之间的点点滴滴，可是，这段路好像尤其的短，短到我还没有回忆完，就到了老爷子的墓地。他们小心翼翼的将老爷子的棺木放进墓穴里，然后用一铲又一铲的黄土将他掩埋。棺木很快就看不见了，黄土垒起了一个坡，从此，老爷子就长眠在这个坡下了。
我环望着这个坡的四周，除了被风吹动的树梢，就只有几声鸟叫；再回头看看坡的时候，墓碑就被立在了坡前，从此，这块墓碑，就变成了老爷子的标志。
终于，所有的人还是留下了这个坡安静的躺在那里，然后离去，又开始各忙各的的生活。
以后每次回到家，走进老爷子的房间，我总会觉得老爷子就在家里，他哪里也没去，只是在家隐了身，安静的坐在某个角落。我把我的感觉告诉爸爸，爸爸总会指着爷爷坟墓的方向说：他一直在，你看，那里不正好望着家里吗？他守了一辈子的家，怎么会舍得离开？
是啊，老爷子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几天，哪怕到姑姑们家住上两日他也是时刻惦记着家里。姑姑们总笑他：你那家里又不是有金银珠宝，有什么好惦记的。可他执拗，从来不长住，住上一两日就心心念着家里，姑姑们拿他没办法，只得让他回去。于是，我便相信爸爸的话，老爷子怎么会舍得离开家呢，就算不在家，他也在某个地方时时刻刻的望着家，守着家。
转眼间，又是一年清明时，老爷子去世快四周年了，我已为人妻。
我盖上红头纱的那一刻老爷子没有看到，我毕业后所经历的种种老爷子也没有机会听说，如今，我想念他的心情老爷子更是无法体会。
我经常问妈妈老爷子走时是什么样的，妈妈总会提到：他就躺在床上，口齿不清的念叨着，还有两个孩子没回来。妈妈说她知道老爷子说的两个孩子是指我和妹妹。那时，我正好实习，妹妹也已踏入社会，爸妈为了不影响我们工作，一直不告诉我们老爷子快不行了，直到老爷子去世才通知我们。
从那一跪到老爷子去世，我与老爷子之间的隔阂就像一把刀，一看见老爷子，我就会觉得那把刀刺得我心发疼。可是每当妈妈次说起这句话来，我便不由得的后悔，后悔没能见上老爷子最后一面，哪怕那最后一面会让我的心疼得流血，我也是愿意的。
或许老爷子是理解我的，不然他不会入我的梦。梦里，老爷子微弱的躺在床上，他拉着我的手，目光有些呆滞，话语也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能清晰的听见：丫头，爷爷老了，不能陪伴你们了，不要怪爷爷。然后，他安然的闭上了眼睛，我流着泪想要叫醒他，想要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梦却醒了。后来跟妈妈说起这个梦，妈妈说：老爷子是不打算要你道歉了，他根本就没跟你计较过，只是脾气作怪罢了。
是啊，一个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人，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的思想范围内是多么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我，却与这样的一位老人计较了那么久的时间，现在想想，自己果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时间总是见证种种的慧眼，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是不能释怀的。只是，或许当你已经释怀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已面目全非。如今，我已只能跪在老爷子的坟前，深沉的跟他说声对不起。而他，却早已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