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狗非狗,乃人也。
那正是喇叭里高喊粮食亩产逾万斤,而家家揭不开锅的年月。一个夏夜,毛狗呱呱落地了,哭声大得惊人,且抑扬顿挫,富有韵味。40多岁的父亲刚下工,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吸旱烟,接生婆托着毛狗走过来向他道喜,他转过脸,淡漠地瞅着他的第三个小子,叹了口气:“咳,又添张口,会哭就会吃,跟黄毛狗一个样。”黄毛狗是毛狗家捡来的一条野狗,于是毛狗就有幸与狗同名了。
父亲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毛狗声大嘴大肚也大,能吃会喝,长得矮矮壮壮、结结实实。毛狗刚长胡髭那年,凭着一副嗓门被选进了大队的东方红宣传队,农闲季节到各村巡回演出。起初毛狗只是跑跑龙套、喊喊口号,后来宣传队排演《红灯记》,原定让毛狗扮演手提红灯的李玉和,可最后审查时,革委会副主任认为毛狗扮相不雅,个子不高,肚子太大,扮演磨刀人倒蛮合适。毛狗感到莫大的委屈,但最后眼泪一抹扛起了磨刀板凳,磨刀就磨刀,还不是一样革命。
几根木棒支撑起一座简易舞台,两盏咝咝作响的汽灯将谷场照得贼亮。在一阵紧锣密鼓声中,毛狗肩扛板凳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跨上舞台,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亮起宏亮的嗓门:
磨剪子罗——锵菜刀!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阵喝彩声。相比之下,那李玉和倒显得底气不足,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台下仍不见有多少反应。气得那白脸小伙在后台直摔大盖帽。倒是扮演李铁梅的姑娘唱得不赖,不说她的身段、唱腔如何,单是那不用嫁接就拖到屁股后面的真辫子就使小伙子们心荡神摇。东方红宣传队就凭着毛狗那声“磨剪子罗——锵菜刀”和李铁梅那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红极八方,名噪一时。
时势造英雄。不久大搞全民皆兵,毛狗被举荐当了一名号手。毛狗吹出来的号声像唱戏一样响亮圆润。每天麻麻亮,四乡八寨总会响起毛狗的起床号声,而当村头喇叭里刚说声“再见”,又会响起毛狗的熄灯号。
一日半夜时分,区武装部长带着一班人马突然来大队检查,命令全队民兵到队部门前集合。毛狗被人从凉床上拉起,拿起号懵懂中爬上队部后面的山丘——周围一片沉寂,唯有星星在天空眨眼。一阵清晰嘹亮的号声突兀而起,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哧”飞向远处——大队部门前依然一片沉寂。武装部长从惊愕中醒来,暴跳如雷。原来毛狗糊里糊涂地将集合号吹成了熄灯号。一声断喝,毛狗被人从山坡上拽下来,缴下号,五花大绑……
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毛狗的歌声和号声,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人们的耳边会响起那宏亮、悲怆的吆喝:
磨剪子罗——锵菜刀!
注:故事发生于七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