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在一些时刻,莫名地想念一些人一些事。而外婆,是无数次晃动的影像。无论是夜半无人或觥筹交错之时。
譬如此刻,难得的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恍恍惚惚中一个老人拄着拐,笑盈盈地走来,递给我一根大棒子:“拿住这根棒子,别怕。他敢过来,你就狠狠地打他。”
也就是那个瞬间,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告别眼泪和恐惧,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女超人。“他”则从一个上学路上可能出现的疯子变成许许多多的困难挑战。
一晃眼,外婆居然去世近十年了。而从十五岁的小姑娘变成三十岁的准妈,十五年里,支持着我一路打怪升级的就是外婆那句话。8个字,给了我一辈子受用的力量。
虽然出生在封闭的小镇,但我的家族里还是有很多值得我骄傲的人。最骄傲的就是我那神仙才子舅舅了,而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记忆就是我的外婆,和她一起生活的经历也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财富。在形势愈来愈好的今天,我越发不能忘记我的外婆。我需要她来提醒自己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又该怎样去走好接下来的几步。
初中几年是我人生最艰难苦涩的时光。爸爸妈妈离乡背井,在外地拼得头破血流,万分为难之中把我送到了外婆身边,尽管我的外婆已然中风偏瘫了,行动非常不便。但除了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对于外婆,我并不陌生,可此前也没有很亲切的感觉,虽然外婆整整照顾了我六个寒暑假。倒是想到外婆家,便有安乐的感觉。
那时候,因为舅舅的孝敬和自己的硬朗和勤劳,外婆还是村里比较宽裕的老太太。不仅自己不要小辈照顾,还常常贴补一下女儿,帮忙儿子孙子做点农活。所以一到假期,妈妈、姨妈两人便很坦然地把五个孩子都送回来给她照顾。
一来老太太有能力,二来这也是她的要求。偶有一年因种种原因,大家都没回去。害老太太一人端着热了又热的饭菜进进出出,这个一生硬气的妇人居然在大年因为想念亲亲的外孙而不住淌眼泪。而为了迎接这一年两次让她又欢喜又躁怒的假期,外婆把一年的物资都积攒了起来。
好像很久以前,舅舅从北京拖回一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大得几乎可以躺进去三个人,这个便成了外婆的百宝箱。两个舅舅都过得很好,妈妈姨妈们那时也还可以,就连表哥们也都混得不错。所以外婆的箱子中天南海北的各种营养品、保健品从没断过,甚至半年半年呈现满咋咋的状态。
可惜所有这些儿女孙子们敬献的物品都没经过外婆的消化器官,反倒分成若干小分,每天饭后按时流进我们的嘴里。牛奶、芝麻糊、豆奶、果珍、麦片等等等等,把原本在父母身边还有点黄皮寡瘦的我们养得满面红光。等到我们由黄而红的时候,箱子也就由满而空,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那些假期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夏天最好玩了,外婆早早地就把床铺移到宽敞凉爽的堂屋里,大家排排睡,一人一个位。有时候甚至搬到天台或者诊所的屋后(大舅舅是医生),露天而宿。眼睛睁开还会看到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上午我们就去打麻雀、捉虫子、摸鱼,甚至穷极无聊时还拿上一根竹竿去捅马蜂窝。结果就是五个人顶着发肿的眼泡回来呗外婆死训一顿,然后又给涂上浓绿的丝瓜水。
中午极热的时候,外婆就从很远的机井打来清凉沁骨的井水,做成酸甜可口的饮料,让我们一边喝一边在宽大的堂屋打扑克、听音乐、看电视或者下棋。最神奇的是外婆居然在我们的指导下学会了“捉黑桃五”,并把她教给了她的一个牌友。
于是两个老太太就开始每天乐此不疲的和我们厮杀一阵。每每想起她们张牙舞爪的扑克,就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又轻轻叹了一声。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中午了。
下午最棒了,大概三点的样子,外婆就带着我们去河里洗澡,我们在里面游泳,打水仗,她就在岸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尽管保守的舅妈一直抗议,可外婆还是坚持把我和表姐也带去了。一直泡到六七点,回家觉得骨头都冰爽透了。就上外婆手擀的饼子和酸辣可口的面条,海吃神聊,夜晚很快就到了。
冬天虽然没那么好玩,但是从北京回来的舅舅总会有一些可爱的小东西。这个有时严肃有时和气的年轻长辈常常按照我们的表现,奖励各种小玩意,甚至高兴的时候,还会让我们排排坐,一起读诗读词。他的文学功底让我现在读中文的我都深叹弗如,所以外人看来的理工才子一直是我心中的古典文人。
记忆中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外婆那里过的,所以我们从小就随着表哥喊舅舅为幺叔,直到大了也不改口,似乎骨子里我们都是罗家的人。我常常想没有外婆的人,夏天该多么凄惶啊!
按理说,外婆精心呵护了我六个春秋,我应该很喜欢她才对。但每每返校,我怀念的总是那些好玩的东西,想到外婆还有点小小的不开心。几乎每个假期我都会和大我三岁的表姐吵上几架,不知道是她从小就深得外婆喜欢还是外婆怜悯她没有爸爸的缘故,也许是两者兼顾吧。外婆总会一边倒的保她骂我,率性的外婆甚至会在我把表姐弄哭之后几天都不理我,也不给我好脸色。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就会在其时很脆弱又很敏感的我心里刻下烙印。
所以刚开始和外婆生活的时候,我是很惴惴的,因为私心里一直觉得她并不那么喜欢我。虽然后来由于表姐也跑到外婆家病休而发生了一些不快甚至是争端,但在凄凉的初中生活里外婆的呵护一直是难以忘怀的温馨味道。
外婆本来就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其时又因为中风和糖尿病、高血压等病的缘故花了小舅舅不少钱。虽然舅舅一直未婚主要还是因为没碰上合适的人,可外婆还是把它归咎为自己的拖累,一直很自责。尽管舅舅从来都没有半点怨言,一直用心用力地疼爱着自己的老妈妈。落实到行动上,用钱能省一分是一分,做事能做就坚持自己动手做。
腿脚不便的外婆居然在贫瘠的坡地开了几块小地,种些白菜、南瓜还有土豆、洋芋之类的,这几乎就是外婆平日的菜蔬了。每到周末她就会从床下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花手帕里,抖抖索索地摸出几块钱,托上街的人买尾鱼或者称点肉,然后把这些一点不剩地塞到我碗里。
每当回去时,我从离村高高的坡上都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靠在苍翠的大树下,那是我的外婆,等过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又开始等自己的外孙。每当返校时,走到那么远的坡上似乎还能听到外婆的叮嘱:“在学校要吃饱”“要好好读书”“心情放开阔些,想什么就大胆去做”。
有时候回去晚了,便可以在村口或更远的地方迎着我步履蹒跚的外婆,只剩一只手一只脚可以活动的外婆为了外孙女似乎敢走到天涯海角。晚上我们祖孙俩通常很早就上床了,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外婆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舅舅的故事,而我则绘声绘色地给外婆讲学校的所有事情。同卧的老式木床似乎缩短了我和外婆之间的时间距离,我变成了她最挂念的小儿子,而她则成了我深深思念的母亲。
记得初三那年冬天,不知怎的,镇上突然出现许多疯子。常常鬼魂一般地出现在早晚自习的路上,张牙舞爪地扑向羸弱的女学生。有个同学脸上还落下一大块疤痕。
背好书包出门,晨光熹微中远远地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对着我嘿嘿傻笑。扭转车龙头,我双腿像加了马达似的,呼呼飞跑。回到家,我跟外婆哭着说:“我不想上学了,路上好多疯子。好怕。”
外婆拍拍我,从床下窸窸窣窣地掏出一根棒子,递给我:“拿住这根棒子,别怕。他敢靠近,你就抡起来,狠狠打他,不要停!”外婆三十出头的时候,外公就走了,留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三个月的舅舅还揣在肚子里。凌晨上山、半夜下地,她像个男人一样拼命挣着工分,慢慢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那根棒子,就陪着她陪着孩子一起长大。
接过棒子,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插进车篓。外婆拄着拐,一路把我送到村口。走了很远很远,还听见她在后面喊:“拿住这根棒子,别怕!谁动就狠狠打它!”那年的天气非常恶劣,不是暴雨就是暴晒,但就是外婆的一句话,让我坚持着,没有落下一个自习。
那年中考的作文题目是“脚步”,拿到卷子,许多画面像放潮水一般汹涌袭来。抓起笔,我运笔如飞。一年后,我才知道,流着泪写下的那篇作文居然得了当年的满分。而我凭着三科接近满分的超常成绩到了一个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继续学习。
高中到市里读书以后,便很少回去看外婆了。一则时间紧,二则每回去一次,就很揪心。而自己除了走时哭一场,什么也做不了。一直叫嚷着要早点死的外婆在我考上孝高以后突然告诉我,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我要看着我的佳上大学,我以后还要看到她上大学分工,给她带孩子”。我的外婆虽然一直活着,甚至看到了我上大学。但她活得并不好。
高二的时候因为要强,自己去井台打水不慎摔了一跤,左臂脱臼,惟一的右脚也摔坏了。从此只能靠着一只小椅子在屋里转来转去。而她原来住的宽敞的房子也腾给表哥了,现在住在以前作厨房的小瓦屋里。下雨的时候屋子里叮当作响。每次走时,她都会一遍遍地叮嘱我“有空回来玩”,直到快出场院还可以看到我躺在床上白发苍苍的老外婆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期待和思念。
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谁来陪她说话,谁听她讲舅舅的故事。我的老外婆就那样一天天寂寞地躺在床上,惟一的乐趣就是回忆和怀念她的子女。我丢不下可又管不了。
每次回家我都忍不住抱怨自顾不暇的父母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老妈妈我可怜的老外婆一个人丢在那里,可我的父母除了无奈和沉默,什么回答也没有给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身无立锥之地的我们怎么给外婆安一张立身的床,这是个问题。
大一的时候,由于我的自立和弟弟的懂事,还有舅舅大力的经济援助。父母稍稍腾出了一点精力,把外婆接了过来。我们鸟笼似的小屋让外婆更憋闷了。
她害怕寂寞,可又不喜欢别人在她的房间里看电视、听歌,主要是觉得这些东西耗电,太浪费。哦,外婆并没有她的房间,我、妈妈还有她三个人共住一屋。这让我和妈妈在休息的时候无所事事。于是爱打牌的妈妈便背起同样爱打牌的外婆每天去各个牌友家放风,回来之后再由我给外婆讲现在的一些事情。
我们的行为似乎缓解了外婆的一些寂寞,她从心理上更接近我们了。虽然爸爸和弟弟,一个经常买回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另一个也跑前跑后很用心,但外婆对他们总是有诸多不满,却很听我和妈妈的话。这时我才知道老人需要的是什么。
这样过了两年,外婆的身体更糟糕了,由于长期卧床肌肉萎缩,她连屋里的活动也不能继续了,而妈妈的风湿也更严重了,腿脚无力,再也不能背着外婆到处走了。
大三这年,外婆特别衰弱。这年的天气也异常变态,夏天没来多久,外婆就先是不想进食,接着便不能言语,然后大舅就从乡下请了辆车把外婆接回去了。落叶归根,不能让外婆殁在外面。妈妈后来告诉我,外婆走之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多事,包括多买点肉蒸给大舅吃之类,甚至还把爸爸叫到床前,说妈妈脾气不好,让他以后多让着点,少争执。
好像从高二开始,就陆续接到过几次外婆病危的消息,每次都哭得涕泗横流,痛不欲生。大舅这天接外婆走的时候,我一路从武昌坐车去汉口,一路哭。见到外婆时,她已经完全失声了。她坐在车上,嘴巴费力地蠕动,我不明所以,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外婆就那样一直深深地盯着我,一直看到骨子里去,那种目光让我在夏天也感到了寒冷。
在车开的一霎,我突然顿悟,问外婆是不是叫我好好读书听爸爸妈妈的话。外婆用力地点点头,目光这才缓和了一些,甚至有了几分笑意。刚才那样冰冷的眼神是抗议我没有听懂她的话吗?外婆啊老外婆,我怎么会不懂您的心,您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放心不下这些您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啊!
考试刚结束的那天下午,就接到了大舅的电话,外婆走了。和爸爸连夜包车赶回去,奔到已经装殓好的外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这是我的外婆吗?她面无表情,脸色铁青,穿着奇怪的衣服,极为僵硬。她再也不会那样欢喜地迎接她的小外孙女了,她完全沉睡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么冰冷,又那样陌生。
我在那里呆呆地想: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是还要看我工作,还要给我带孩子吗?少了您,谁来见证我以后的幸福快乐?这些都是您带给我的,是您让我从一个脆弱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坚韧甚至强势的人。您就这样走了,谁来让我想起我那辛苦的过去?
直到有个伯伯把我拉起来,劝我不要哭,我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出葬那天,从没哭过的舅舅隔着电话哭了好久,很少哭过的妈妈哭得后背抽搐,不懂事的侄子也有几分茫然与惆怅。就连老天也哭了,走到半路,下起瓢泼大雨。尽管如此,村里还是有很多人自发来送行,其中包括一些同样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这让我在感受到外婆醇厚的长辈之爱后又见识到她伟大的人格魅力。
听说去那边的人都会喝孟婆汤,忘掉前生的经历。不知道还会不会给他们的肢体来次更新,让他们再次成为健康的人。我不需要外婆再记着我,那样她会很累,老会挂记着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学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最好谁都不要记着,今生我们已经欠了她太多的思念和等待。但她的爱留在我们心里,我们会一直记着她。
只希望天堂能还给天使翅膀,让我的外婆还像六十岁那年一样,大步流星地挎着菜篮去上街,拎着麻将到处找人打牌。等若干年以后,我们再相遇,再让我用回忆唤醒她。外婆,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