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春秋都穿肠而过。
——奇然·《譬如朝露》
他又吹起那支曲子。
笛声悠扬缥缈,好像雪月的寒江上落满了梅花。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每当他练曲子的时候,会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用指尖弹着青色的长剑,缓缓地唱着歌。
但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好久了。
那时候那个人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孤独地像个绝尘的僧侣,默默地擦拭着剑锋呆坐到很晚。那个时候院子里有棵很高大的桑树,树叶一层一层的盖下来,好像是一级级通往云上的青阶。他就靠在树干上连着幼稚的练习曲,断断续续像是远行的人行走在破碎的歧路上,又像是夏日里屋檐上淋漓的雨。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个孩子,有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说:“你又吹错了。”吹笛子的男孩涨红了脸,用手中的竹棍子猛敲他的头。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岁月悠长,绵延得让人想哭出来。
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记忆放久了容易泛黄,凝固成一种温暖而苍凉的颜色。后来他很多次祈祷回到那个时候,可是只听见夜里清霜浸透青衫的声音。
反对朝廷的军队进驻了村子,那个人追随着军队离开了。他送他到村子外,杨花零落到那人的肩头。他幽幽吹着那首曲子,名字叫作《思君》,写的是丈夫远行的女子对月捣衣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喜欢一个人走在上弦月下的城墙上去,月露未浓,女孩眉目浅淡,轻轻哼唱着那一句传世的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就那么坐在城墙上,看着手中烛台上的红泪潸零到天明。
于是那个人就在笛声中默默离开了。他大声问他:“喂!我们是朋友吧?”
那个人楞了一下,没有回头。他看着他的马蹄踏着落花纷扬,芳草离离无边无际。路在他身前展开,一直延伸到天的那边去。
再后来皇帝微服私访住在这个村子,他在家里一个人吹着笛子。笛声散落在新雨的村子里。他蓦然又吹错了一个音,他愣愣地看着按错的手指,发现有一个少年站在院门口,一身蓑衣扶风簌簌摇动。
那个少年就是皇帝。他因此成为了少年皇帝的随驾乐师。他经常被皇帝召到帝都最高处的楼顶吹笛。他仍是最喜欢那首思君。他有的时候看见皇帝会哭泣,像个被同龄人抛弃的孩子,抱着皮球蹲在角落里一声一声敲打着单薄的节奏。楼下帝都三千繁华灯火金灯代月,楼上两个少年伶仃如止水般空明。
城破的时候他正在楼上为皇帝吹笛。一瞬间的喧哗他的笛声戛然而止,像是一段许诺过失落的繁华。少年俯视着燃烧的帝都轻轻笑着,笑容中似乎有流动的哀伤。皇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对他说“回去吧,对不起啊,浪费你这么多时间来陪一个快要死的人。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吧,找一个女人生一个男孩或者一个女孩,好好活下去。”然后皇帝一手按着栏杆跳了下去,似乎是折翅的白鹄会主动从最高的山崖下坠落,奔向自己宿命的死亡。
他静静地吹着那一首《思君》,思君归来兮,月汐追止;望君中流兮,南风不止。笛声如泻玉,像是一剪长天挂着的秋水,像是凋零在黄沙里的梦。那个人走进来,疏星浅淡,照亮他清冽的眉眼。他提起沾着血的刀指着他,他静静地吹笛,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然而他就是不能停下,大概只是想让那人听完这支曲子。
《思君》的最后一章,写远行的男孩战死沙场,寒衣空寄。女孩坐在他的坟前轻轻唱着魂兮归来。那个人静静地靠在一边的栏杆上听着,一如年少。最后一个音缓缓收束,他笑了笑对那人说:“好了,你可以杀我了。”却发现那刀的手已经垂下。他扑过去抱住那个人的身体,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沾到手上。他受伤了,鲜血从甲片的缝隙里涌出来,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像是拢不住的沙。
“别死啊!”他轻轻摇晃着那个人,“我们不是朋友吗?别死啊,我朋友很少的……”
他使劲地摇啊摇,感觉有东西从肺腑里一路痛着涌上来,落到嘴里咸咸的。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院子里,他用笛子敲他的头,那个拿着剑的少年抬起头来对他笑一笑。那或许是他在这鸿雁飞光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见过他的笑。那个时候那个男孩笑起来很好看,露出两颗虎牙,像是五陵少年马鞍上年年岁岁开的桃花。
他记得那个人很喜欢念一首诗,他总是在练剑的时候念,抑扬顿挫像是一首颂歌。长剑青光吞吐,少年声音清澈:“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这是一首很拗口的诗,他听不懂。他问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回答。他的剑法有如刀法,凛冽明澈如新月,桑叶簌簌如坠雨,似乎能劈开无穷无尽的秋风。
他还想到了好多好多,想到院子里桑树底下,蕖潭里的青蛙一年一年变老。而他此时只能颓然地感觉怀里的身体一点点冷去。天亮了,有风卷起东窗下的落幕,哗啦一声,一瞬间高楼上,光明如水泻。
后来新皇帝登基大封功臣,那个人被追封为一等公爵。他没有儿子,哥哥的儿子袭了爵位。那个人被新皇帝以公爵之礼下葬在黄玲旁边,配享太庙。
而他也终于回到了那个村子,那个小院。他没有到过那个人坟上,以他的身份,没有进入皇陵区的资格。不过他还是会在每年三月初三拿着笛子走到村边最高的山岗上,山岗上蔓草迷蒙。那个人说他最喜欢三月,流萤初现,莺飞草长。
他吹起那一首《思君》。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曲子,只知道已经很久很久了。那应该是在一场初雪的时候,那个教他吹笛子的人茕茕地站在雪地里,晚钟远鸣,身后一串脚印显得伶仃。那个被他叫做“夫子”的男人呜呜地吹起那支曲子。那时候他只觉得很伤心,似乎听到了全世界的孤独。他问夫子为什么要吹这个曲子,夫子说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问夫子您为什么还要等呢?那个清瘦的男人轻轻抚摸他小小的额头,微笑着对他说:说不定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这不是这个故事的开头,不过他知道结尾。那个叫做“夫子”的男人死在了一场时疫里,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腐败。长笛就放在他的枕边,有虫子在里面爬进爬出。他最终也没有等到那个人,那也是一个雪天,屋顶上大雪落下来,簌簌的声音很好听。
他吹啊吹,吹啊吹,好像不知道疲倦。笛声传了好远好远,飘零荡落在不知名的人家里。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清脆的弹剑声,回头看见漫山的白花。
一生太短,每一次日落都远望
年月很长,多少回火烧破城墙
天涯不远,透过这风沙和时光
去怀想袖里暖发上霜 我的姑娘
——河图·《海棠酒满》
怎么会忘呢?那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