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疫情渐渐散去，各地复工复产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我的父亲却没有踏上复工的征程，往后的日子他也不必为了我们东奔西跑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和父亲最长的一次相聚。没有了之前相聚的匆忙，这次的我们可以静静地坐下来闲聊许久，与父亲的交谈中或有忧愁或有开心，但最大的触动来自于父亲身上始终坚守着的那份责任。
一
我的父亲是一名货车司机，出生在七十年代的他，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在初中时便开始了打工生活，年少时的独闯生活也让父亲有了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成熟理智。
我也偶尔听父亲说起那段打工经历，好似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不见眼前父亲的踪影。父亲的十六岁，是他充满骄傲的回忆。
父亲说，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他在每日都会早早起床帮爷爷去赶鸭子，回来时总是弄得满身泥渍。虽然劳累，但初三辍学后的自己若是在家干吃啃老，终归是与这个家庭不相映衬。父亲养了一段时间鸭子后，许是当时年少志气方刚，父亲并不甘愿待在家中靠着老一辈留下的副业为生。这年七月，父亲带着仅有的几件衣服与爷爷东拼西凑的几百块钱和少年独有的那份对未来的期盼与未知坐上了开往福建的汽车。
我也曾问父亲，当时才十六岁的他纵使未能考上高中，为何不去学习一项技艺呢？或是成为一个木匠、一个泥匠，也比去流水线上干着谁都可以做的工作好，父亲起初并不愿与我解释太多，多是以“大家都这样”、“没想过”这样的话语敷衍而过。直至去年，我和父亲因为高考志愿填报争吵起来，在他与母亲的眼中女孩子便应该去当个老师，不必追求太多，一生安稳便足矣。而我自认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子，我热爱有挑战性的工作，并不愿成为一名可以看穿一生的教师，不出所料，我们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激烈的争吵。
那次争吵过后，父亲彻夜与我说了许多，有他刚出去工作的艰辛，有他没读好书的辛酸，也让我知道了他十六岁那年选择流水线工作的缘由。十六岁的父亲，和每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样，有着对未来的期盼，有着用知识改变穷人家孩子命运的壮志，可是那场中考父亲发挥失常，未能考上高中。我问他想要复读吗？父亲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顺溜地从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火，抽烟，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几秒沉寂后，父亲说道：“怎么会不想呢，你老爸当时可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中考后我的老师，甚至到你爷爷家说情，让你爷爷供我复读一年，可是没可能了，我们这种家庭条件从来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考砸了就是砸了，以后也只能一生靠自己的苦力赚钱，也没有闲钱去学啥技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考上了大学绝不能和我一样，你是我的骄傲，大学就是用来学真功夫的，那些空虚的专业不许填……直至现在想起父亲说的这些，我也总感慨自己是生活在多么幸运的一个家庭，就算输了也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不需在自己最好的年纪走上工作一线，日以继日重复劳动。
不过父亲现在提起那段打工经历，更多与我讲的并不是当时环境有多艰苦，一人在外奔波有多辛酸。他会自豪地跟我说，当时才十六岁的他出去仅仅五个月，过年回来时便挣了一千块钱，回到家乡的那天，见到他的人都夸他能干会赚钱，每到谈及此，父亲的嘴角总会忍不住的上扬，那笑容仿佛把年近半百的父亲带回了十六岁那年的盛夏，我想那时的他应该和现在很不一样吧，未经岁月的风霜，满是少年的无畏。在这时，父亲也会开玩笑地“挖苦”起我这十八岁仍不会赚钱的大学生，我也随着父亲的情绪，在旁边随声迎合着，仿佛时间在那时是静止的，散发着朴实的美好。
二
时间悄悄流逝，那些年父亲一直在福建鞋厂打工，从最初一个小小的车间工人，到后来的车间主任，父亲说他当时想着一辈子就在流水线上度过了。可是，二十七岁那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了，而后便有了我和弟弟。长期的离家，不能给予儿女足够的关怀是父亲内心最大的愧疚，于是二零零六年父亲决定和一个远房亲戚一起干运输，虽然需要东奔西跑，但可以常回家留出更多的时间陪陪家人，从此父亲成为了一名货车司机。
父亲刚开始接触这个行业时，应是这个行业的黄金时期，那时没有互联网的冲击，靠人介绍成了找货最重要的途径。我看到父亲有一本专门的电话本，上面写满了各大物流公司的联系方式，十一位数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父亲某次开玩笑地对我说：“这些数字可不是简单的电话号码，这是你老爸赚钱的法宝，看到这些电话打过来，就有钱挣了，你和弟弟就有钱买吃的了。”的确，父亲这样的货运司机便是靠着物流公司谋生活，货物便是货运人的赚钱法宝。父亲日夜奔波在不同城市间，身上不仅扛着满车笨重的货物，更用他的双肩扛起了这个家的未来。
长期混迹在货运行业，父亲也慢慢地积攒了一些人脉，货源有了一定数量保证。印象中，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家里过的也还算不错，不用为日常生活开销忧愁。那时的父亲脸上也总是带着笑脸，虽然总是需要昼夜颠倒地开车运货，但仗着年少，夜里父亲也可以坚持驾驶。更重要的是，凭借父亲不错的社交能力，人缘不错的他总能找到运价不错的货源。就这样，那些年间我们一家过着平平淡淡的小生活，父亲的职业虽然不能让我们大富大贵，但从不用为生计担忧。
那时的父亲也以为，靠着干运输这些年攒下的积蓄足够供我与弟弟上学，也能给他与母亲留下一些养老钱，减轻子女的负担。
三
我上初三那年，父母在县城买了一间房，不大的面积，不是中心的位置，却足以花光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的大半积蓄，父母肩上也增添了许多重量，每月几千块钱的房款从未缺席，紧紧的勒扣着这个小家的生活。可那时的父亲还是会乐观地对我们说：“有我在，你们还怕没钱用吗”。虽然带着些许玩笑的成分，但父亲的确认为他还可以干许多年，他还可以靠昼夜颠倒四处奔波换来了这个小家的“衣食无忧”。
白驹小马从未停歇，我上高一那年，偶然听父亲提起他们运输行业竟然也上线了手机APP在线找货，父亲当时对线上找货是不接受不相信的，他会嫌弃地与母亲说道：“就这找货APP，也就这些年才兴起的玩意，行不通的，还是找熟人介绍靠谱……”
和淘宝刚刚上线时一样，父亲并不相信线上找货，一度以旁观者甚至反对者的态度看待蓄势待发并且已经在各地规模进行推广的线上找货APP，可是互联网+的大趋势从来无法改变，互联网产业开始向物流行业蔓延必是时代所趋。
曾经抱着怀疑态度的父亲如今也真切的感受到了找货APP的强势打脸，他的手机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找货APP，“货车帮”，“货拉拉”等软件清晰地显现在父亲的手机屏幕上，曾经电话不断的他，也渐渐没有的声响，只是默默地打开手机，面带愁容地翻看那一个个货源启示。
时代在前进，货运司机也在进化，可生活却变得越发艰辛。父亲不再和从前一样，渐渐地他在没事时不再主动与我们交谈，而是一头埋进手机，寻找合适的货源。可是就算时刻盯着货源的更新变化，想找到合适价格的货源也如大海捞针般艰难。我也总能看到，父亲看着手机一个人独自发呆，长叹一声后又陷入无尽的寻找中。
难道互联网的发展一定是好的吗？对父亲而言，那只意味着再也赚不到钱，再也无法担起肩上的责任。被互联网侵蚀的货运市场，所有货源公开在平台上，物流公司竞相压价，将运输的开销一分一毛的精打细算，不愿多给予货车司机一点劳务费，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千万人汇聚的平台，有限的货源与货车司机相互竞争的恶性循环只会让无数像父亲这样的货车司机接受这所谓的“行情”，被迫接受这由物流公司只手操控的价钱，毫无反击之力。
今年，已经年近半百的父亲放弃了货车司机这个陪伴他十余年的职业，他说以后再也不用东奔西跑居无定所了，以后再也不用熬夜了，多好啊。
一车货，一辆车，一个人，一条路，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十余年，我知道他是热爱这份职业的，他曾经也会以这份职业为骄傲，把它当作养活这个小家的法宝，可是现在他必须放弃了，也该放弃了，无利可图的职业如何能撑起他肩上负重的家庭呢？
时代变迁，网络的发展，无以引起这个家庭的雀跃，还有无数个像父亲一样的货车司机又该何去何从呢？此时的父亲，虽然再也无须东奔西跑，却也开始为下一份工作“东奔西跑”，不断寻找他的下一站货源，追赶这个时代前行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