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匣

外婆在她八十九岁生日那天去了,没有丁点预兆。干脆利落像极她年轻时任性、明媚的性情。她像是带着预谋,穿着她最爱的墨绿丝绸对襟袄子,满头的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唇角带着笑意安静地永远睡去。留给一屋子热热闹闹前来祝寿的亲友们一个触不及防的惊诧。

床头上那只深褐色的梨花木雕花匣子,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睑望她。

这个昔日任性的地主家小姐,终是在八十九个春秋后又俏皮地捉弄了我们。留下那只梨花木雕花匣子孤零零地坐在案头,静默诉说着一个逝去生命里的斑斓故事。
                 

                                        一
农历九月二十六,只能算得秋日,但那年却冻得煞人。划破长空的嘹亮啼哭,未给这肃杀的秋带来半点喜悦温暖。因为右耳房里躺着婴儿年仅十二岁却命在旦夕的大哥,严苛的父亲坐在椅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巫婆招魂驱鬼的符水喷得满屋都是。庭院里干活的长工们,都幸灾乐祸地私语,雍大倌偷米送人被雍老爷打丢了魂,活不成了。

似乎无人知道左耳房里那个一出生就滴溜转着水灵眼睛望世界的丫头,只有她十岁的傻二哥挂着鼻涕望着她笑。嘿嘿地笑着叫她“幺妹儿,嘿,幺妹儿。”

三天后,她从未蒙面的大哥咽下最后一口气。三日未眠未休的父亲终于意识到这个生命的存在,产婆颠着小脚满脸推笑地抱着三小姐给老爷看。还未散去的巫婆看了这个婴孩一眼,叹息一声,“这女娃八字太硬,克了雍大倌哟。”
这声叹息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在外婆的记忆里未见过曾外祖父的笑容,而倔强如她,提到那个严苛冷漠的父亲也从来吝啬善意。到耄耋之年,清明祭祖大不情愿地为曾外祖父烧纸钱,孩子似撅嘴数落:“看吧,你对我不好,现在也只有我记得给你烧纸!”

曾外祖父不喜欢外婆,他固执认定是她的到来带走了他聪明的大儿子,冷漠得q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字。在那个大屋大院里,长工们毕恭毕敬地叫她大姐儿,背地里却鄙夷地窃窃议着她的八字、嘲笑她的大脚、随意给她起名字。

她忠实的玩伴是憨厚的傻哥哥雍二倌,他嘿嘿地笑着带幺妹子爬树摘果,嘿嘿地领着她去溶洞里打蝙蝠,田间地头骑牛、捕鸟。而她学得最像得是雍二倌的笑,清脆甜美像开满田野的香刺花儿。

而她的性情也随着田野里的风一起长成一株美丽的香刺花,出落得甘美倔强。
               二
外婆常说曾外祖母很美,但像水莲花一样柔弱。做过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生了她的第十天,爬上阁楼私自取了十吊钱给无人关注的女儿裁衣裳。她生得像母亲,络绎不绝的媒人曾是她最得意的骄傲,少女有份懵懂的期待,她常一个人坐在大院旁的青梨树上,偷偷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

心底却担心着会像母亲一样做一个永远住在偏房的懦弱妇人。她不信那个迷信的梦魇,但却怕逃不脱它的摆布。
那个明媚的午后,至今她都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每一缕阳光落下的样子,梨树筛过阳光斑驳地落在庭院里,知了聒噪地嚷着夏日炎热。
她一如往常地躲在树上发呆。

而他不知在树下立了多久,静悄悄地笑着望她。她还记得他那天穿的白褂子,挺拔结实,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衬着他黝黑的肌肤,太阳下闪闪发亮的黑马驹儿。

他笑着叉着腰在树下喊:“喂,你是哪家的幺妹儿哦?”

她皱着眉头警惕地望他,“你管我是哪家的!”

折个树枝,一掷打在他的脸上,飞也似地消失了,身后是他爽朗的笑声。伴随他的笑声,十六年的大屋大院从来没有如此可爱过。
他是外乡来的木匠,大屋里间的箱子已经不够装雍老爷的串钱了,他要为雍老爷重新做八口大箱子。孤儿的他十二岁就开始凭着出色的木工活计闯荡南北,遇见她那年他整整离开家乡二十年。

他也叫她幺妹儿,就像她的傻哥哥一样,有温暖、朴实的笑容。

她爱和雍二倌一起趴在树上边看他干活,边入神地听他讲外面的世界。外面没有缠小脚的女子,外面女子可以像男人一样工作,挣钱,识文断字。
雍二倌乐得喜笑颜开拍着手说:“幺妹儿可以做大官!”

她骄傲别过头,说那有什么好。而他也只是摸摸头憨厚地笑笑。回头望着进进出出的媒人满心惆怅。

他做完第八口箱子那天,她仍和雍二倌一起坐在树上,失落地望着他收拾刨花、墨斗、錾子。临走前,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匣子,递给树上的她。

“喏,做给你的。”

她在树上打量着这只精美的匣子,却迟迟不肯伸手去接,雍二倌一把接住,却被她一下夺到自己怀里,红着脸不看他,拉着雍二倌飞快地跑回大屋。

摩挲着这只四面雕花刻鸟的小匣子,心中那份朦胧的期待开始变得有了轮廓。
 

                三

她的父亲又娶了两房,却始终没能再有儿子。他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宿的旱烟,第二天天不亮突然带着他从未管过的雍二倌,让长工们背着串钱一起去外村买土地。而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深晚,土匪们举着火把,提着两支脚蹬枪,大摇大摆地砸烂院墙,进了大屋。枪声一响,女人的哭喊声撕扯声响成一片。

没出门的长工和女人们被土匪绑在大院里,枪声一响,没有人敢来救人,静夜里只有狗吠得山头响彻。

她躲在阁楼暗角里,听土匪在外间抓人搜钱的动响,瑟瑟发抖。突然一双大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暗角里揪出来,揪着她磕在桌角上,脸上湿湿黏黏的。她逮着那只手死命地咬一口,听得一声嚎叫,拼命地开始跑。

那晚没有月亮,黑魆魆的夜里她跑到大屋后阳沟,撞上了跑得气喘嘘嘘的木匠。像是望见了汪洋里的浮木,他拉着她的手顺着墙根跑到后屋,土匪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把她塞进废弃的炉灶里,放倒柴堆掩住她。只身跑出去引开土匪。

她听到土匪们抓到他,听到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清脆扬鞭。她蜷在窠臼里,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任血水和泪水糊了一脸。
翌日清晨,昨夜的噩梦终于结束,一片狼藉。她放下绑在柱上满身伤痕的他,泪流不止说:我等你,你快回来。
闹土匪那天,她被土匪磕坏了眼,一只血红的眼睛,甚是吓人。雍家幺妹儿破相的消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流传。三个月了,木匠没走远也没回来,雍老爷要的聘礼,他连零头也没有。提亲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五十多岁的柴掌柜也敢来说亲,要幺妹儿续玄。她在隔间听着父亲和越来越离谱的人讨价还价着自己的聘礼,搂着那只匣子,想了半晌。

当晚,她蒙了头巾,抱着匣子和雍二倌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出现在木匠的面前。
她扯了头巾,水雾爬上她充血的眼球,把匣子“咚”地放在他面前,望着他坚决地说:“你悔不悔?悔就拿回去。”他望着眼前这个娇小决绝的女子,一愣,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把匣子往她面前一推,拉住她的手,大声地喊:“不悔。”

望着他黝黑喜悦的脸庞,她笑着却嘤嘤地哭了。
外婆没有回去,让雍二倌抱着木匠凑到的所有钱,去给自己说亲。外曾祖父拍断了烟枪,气极败坏地说:“让她滚!”
没有嫁妆,没有琐剌,没有仪式。她自己挽起发髻,抱着那只匣子,坐上鸡公车,嫁给了他。
她满心欢喜地终于要随心爱的人去外面的世界了,木匠推着她离大屋大院越来越远,送亲的只有她的傻哥哥,一路走一路跟,一路央求着:“幺妹儿回家嘛,幺妹儿回家嘛。”

                     四

而那只血红的眼睛却在离开后,慢慢地重新变得清澈水灵,最后只剩下针尖大的红点,像是眼睛里流转的朱砂痣,俏皮可爱。
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但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日本鬼子的飞机天天都来,蓝眼珠子黄头发洋大兵的飞机也来了,每日那割心的啸叫就像是催命的符,一响,热闹的赶场人一眨眼窜得干干净净,不过还是能听到死伤的消息。不同名号的部队来来往往,各种大头军鞋在狼烟疮痍的场镇上踩得蹬蹬响。外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世界,不像是他描述的那个样子。不过她不怕,偎在一身黝黑腱子肉的木匠身边,她不屑任何威胁。

木匠带着年轻的小妻子,在场镇郊区找了份给洋大兵修机场的活计,每天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和十多个汉子一起拉着石碾子去碾平飞机道。她就在随时能见到木匠的工地边捡柴禾,捡罐头,打草鞋。

晚上坐在一起煮着美国兵吃剩的大肉罐头,咯咯地笑。警报响了,一起手拉手跑防空洞。她没有名字,俏皮地叫自己是陈雍氏,他笑着掰开她的手掌,郑重地给她一个名字——丽华,雍丽华。而他自己却是改不了口,幺妹儿比什么都亲切。他疼她,在物资急缺的年代里,他常摸着她消瘦的脸颊心疼地问:“悔不悔?”她忽闪着眼睛,左一声右一声不悔不悔,最后笑作一团。

建国后,他编进修建社,在偏远的场镇上修公社。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留在城里,他落脚后的第三天,一开门见她挽个小包,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望四方走水、八面透风的房子,无奈道:“幺妹儿,你咋又任性了。”
她只笑不说,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五

他们之间爆发第一场激烈的争吵是一个石匠带来的,周石匠是木匠的发小,从老家逃荒来的。木匠一见拄着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石匠就红了眼圈,倾尽所有地款待了他。

木匠很少讲自己的老家,她知道一年发瘟,木匠家里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下来。她也不问,这里才是木匠的家,他们真正的家。他们吃了酒,泪眼婆娑、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酒话,酒话泄露了木匠的秘密。

酒话有个姓周的女子,也叫丽华。逃荒来的石匠是她的二哥。她知道那个丽华,没她漂亮,没她聪明,没她年轻,但她使出全身解数都不能把木匠放在她那儿的心夺回来。因为她在木匠二十二岁,难产死了,这个死去的女人用思念和自责绑架了她的男人,居然妄想拿她来还魂。讲述这段回忆的时候,嘴角是轻蔑的笑,凝结着她心底的酸、那时的恨、纠结的爱。

她跑到后山嚎啕的哭,疯狂的笑。时光悠长地流过,还是能清晰地摸到一个女子当年五雷轰顶的痛楚。

三天后,石匠走了,留给她一个残缺不全的家,木匠每日照常上工下工。她去找居委主任央求了几天,逮着主任的袖子不放,说“叫阿猫阿狗都行,一定要把红旗上的名字改了。”。

木匠把她接回来,已经猜到了缘由。他弓着背垂着头静默地坐在床边,粗布褂子下能见到他清癯的脊梁骨,默默地接受她洪水般涌来的委屈和愤怒。

她恨他的沉默,她的男人在用无言保护那个女人。她羡慕那个女人妒忌那个女人,恨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像当年一样把梨木匣往他面前“咚”地一放,“拿回去,你心里没我。”话一脱口,泪就汩汩地留下来。木匠抬起头,憔悴的脸通红的眼让她心一疼,别过头铁一般决绝一定要走出这个门,可那只粗糙、温暖的大手一拉住她挽着包袱的胳膊,她就知道自己迈不动了,一声熟悉的、亏欠的幺妹儿……

她在他怀里哭闹,累了带着抽泣睡去,木匠只是静静地紧紧地抱着生怕丢了。夜半醒来,木匠轻轻打着酣,但还是紧紧地抱着,动一动箍得更紧,要把她嵌到心上。借着月光,看这个男人,他消瘦了还有了隐约的白发,摩挲着他清癯的身子。

                 六

他们的大女儿出世那年,他已经花白了头发,身子骨却仍透着精悍。整日笑眯眯地守着母女俩,乐不可支。

打破平静的是大屋大院里逃来的女人,她是父亲为雍二倌讨的二房。她披头撒发地跋涉而来,带来她傻哥哥的噩耗。

批斗的人白天抓雍二倌游行,晚上关在黑屋里跪碎瓦片,她那个只会嘿嘿笑的傻哥哥,第七天在黑屋里嚎啕大哭了一宿,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把自己溢死在房梁上。而这个女人的到来,也给她带来了地主家小姐的身份。

她抱着襁褓,挂着铁牌跪在广场上。他冲上去护着她,向周边的人不停的磕头,“我替她会儿吧,她还在月子头,娃儿还吃奶啊……”喧嚣的人群淹没了婴儿的啼哭和老泪众横的哀求。

疯狂的人挥舞着疯狂的拳头。

他死死地护着奄奄一息的妻子,而妻子怀中的孩子却已经失去了呼吸。她睁着死灰般的眼睛一眨不眨抱着冰冷的婴儿不肯撒手,他抱着她默默流泪,一遍又一遍地说:“幺妹儿,不怕,还有我呢,还有我呢。”那一年他花白的发全白了。

                  七

哪年的冬天都没有那年的冷,屋檐底下结了长长的冰凌子,木匠生了肺病咳得震天山响。木匠身体垮了,不能干重活,修建社给他一天一个工分。他穿得厚厚地去找社长添工程,被她半道截住拉了回来。

四十岁的她,姣好的面容已经爬上皱纹,孩子出世那年没有坐好月子留下了头疼的病根,春夏秋冬都包着帕子,拎着木匠的中药包。挽着他的胳膊啐他。“揽活干嘛,想早点去会那个女的啊!做梦!”

幺妹儿天不亮给木匠热了饭放在灶头,背起装了一百斤盐巴的背篓踏着薄薄的雾气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回一趟六十里,可以挣一块二毛钱。她要给木匠医病,还要和木匠再养一个孩子。她耸耸肩上的背带,头也不回地迈出去,木匠透过窗棂望着幺妹儿雾气中消失的背影,皱眉掯唇,把声声哭嚎憋回胸口。

幺妹儿要强也能干,攒了钱用层层叠叠的帕子包好,藏在枕头底下,给木匠看病。那是一天夜里,她回来已经是三更了。木匠点着煤油灯等她,橘色的微弱光芒里映着木匠忐忑又兴奋的脸,他把怀着的酣睡的女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那是我的母亲。


屋外的禾雀花开了又谢了,栏门外的堰塘水枯了又满了,木匠坟头上的草拔了又长,长了又拔。先是寡落的妇人牵着女儿蹲在坟头拔草,后是矍铄的老妇背着孙儿挥着一把小锄,再然后是耄耋的老人静静无声看着儿孙们热闹上坟。然后,没有了然后……
我家有一只极老的梨木匣,外面雕了满盒梨花,里面装了满匣故事,你家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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