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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佳园15号楼9层东户,门锁缓缓转开,门楣上的灰尘倾落下来,停顿片刻,门外的人拉开房门,迈一只脚进来,怯怯地,像个小偷。
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是许久没有人气的霉味。冷冷清清,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零星的家具显得屋子格外得大。开门的人压着步子,仿佛落脚无论轻重都会引人注目,只能一再地小心翼翼,似乎就不会因此而惊扰了什么,也不会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书房的书柜里摆放着陈列整齐的书卷,毛、邓、马......每一本都厚重而严肃,翻阅过它们的主人,衣袖间应带着淡淡的墨香味。书柜一侧是一张崭新的黄木桌子,看起来进这个家门不过一两年之久,而上面的黑漆盒子里,却安放着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盒上放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相中人慈眉善目,却白发稀疏,皮包骨头。
两白发人对视,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侧面打了个踉跄,浑身颤抖,良久一声发自胸腔的、令人悲悯的、不可原谅的——“妈!”
跪着的人叫纪严明,原县委书记。五岁丧父,家中独苗,母亲之希冀:“做人做事要无愧于心,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十六岁走出山村,携一纸录取通知书进入人民大学,成为母亲之骄傲,往后仕途平坦,青云直上,四十二岁便当上了县委书记。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因为政府某些官员同意违规拆除烈士陵园导致看门人父亲丢了工作,他亲眼看着父亲在天花板上吊着的模样,也不会忘记父亲反锁了陵园门房,裤兜里为他和母亲留下了用一张张两块、五块、十块拼凑的两千块钱。从那时起,他就立志做一个好官员,造福百姓,无愧于心。
透过铁门窗,形形色色的人像下水道涌动的蛆虫,在密闭的空间里缓慢蠕动,有的因为毒瘾发作在地上抱头打滚,有的因为皮肉生意被嘲笑戏弄,还有的坐在一旁对这一切运筹帷幄,脸上泛着血腥的红光。“你怎么这么脸熟啊?”“哟呵,这人不是电视上那个什么官吗?”“瞅瞅这披麻戴孝的样子,贪多少了?”“不说话是怎么?进来这里还把自己当个人呐?哈哈哈!”
从位高权重到被人评头论足,从德高望重的纪书记到落马下鞍的“大老虎”,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六年的时间,纪严明在狱中只想这一个问题。父亲的死历历在目,母亲却又得了重病,六年前突然恶化,至少要做三次手术,每一次都不少于四十万。每月四千元的工资,对于昂贵的治疗费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母亲的鼻孔、嘴巴里都插着气管,浑身上下用绳线缠绕,睁开眼就只能盯着天花板,闭上眼则不省人事——母亲不行了。
“老纪,姨这病不能再拖了,你就拿着吧。”那张银行卡,带着一束微弱的希望,被赵富国缓缓地推到纪严明面前。
纪严明想起:那时五岁的他抬头看到父亲铁青的脸在白绫上狰狞,叫喊着的人们破门而入将父亲抬下,他用小手不明所以地戳了戳父亲硬邦邦的身体,才意识到无论自己再怎么哭闹,父亲都不会回来了。至亲的死亡,是他永远的阴影。
“老纪,姨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别怪兄弟说话直,你能走到今天有一半是姨的功劳,姨还有救,咱现在不能再在钱的问题上打转了,等救治时机错过了,你这辈子才知道啥叫后悔。”
赵富国是纪严明的同学,早些年做买卖挣了钱成了暴发户,跟他就走得很近。今年赵富国手里的项目遇到点困难,环境污染、资源开采都超了标,因为这事儿更是没少求过纪严明。香烟名酒、金银珠宝、山珍海味都试过,奈何老纪是油盐不进,啥都不要。
“老赵,这不能。”纪严明把卡又推回去。
“咱们之间还客气啥?你现在有困难,我哪有不帮的道理,咱们在社会上混,不就是讲求个你来我往吗?这点钱真不算啥,你就先拿着用吧!咱们都互相帮助,你说是不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富国不缺钱,也未必是真心想帮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纪严明知道老赵的意思。
“这钱我不能要,你要是愿意借给我,我就收下,做完手术,我第一时间想办法还给你。”
“哈哈,老纪,你怎么想办法?你找别人借钱再还给我和直接找我借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你就别管那么多,先踏实拿着吧,这点钱我还跟你计较啥?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话还没说明白,老赵接了个电话起身就要走。推阻再三,那张卡被不小心扔到了沙发床下面,趁这空当儿老赵赶紧走了。
纪严明没想到的是,卡里有二百万。这么大的金额,他这辈子也赚不来,心慌之余,也有种隐隐的心动,毕竟这笔钱可以一次性缴清治疗费用,母亲有救了。品味着老赵的话,他心想跟谁借不是借,这钱肯定要还的,这钱是借的,借的,母亲做完手术就一定还。
事实上,还没等母亲动手术,就出事了。老赵这些年生意场上一手遮天,看不惯他的人不在少数,终于有人抓住他的把柄,把他的这个大项目举报了。老赵狗急跳墙,认为是老纪拿钱不办事,跟上面的人没做好工作,于是一并把老纪也揭发了。
他不知道该说自己蠢,没留个凭证,还是说自己贪,自作自受。母亲没了,老婆因为担心老纪有了案底影响孩子的前途,宣判前也就与老纪和平离婚。如今人财两空,跪在母亲面前的纪严明又想起他记了一辈子的话:“做人做事要无愧于心,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无愧于心,何解?为了救母亲,却忘记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一念之差,可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也许这个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黑白之中,才是人之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