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自：喜马拉雅fm，江逐浪老师的专题——《用艺术学的眼光看名著》

43·《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千万别把古希腊悲剧当作八点档苦情戏

为了迎接今年即将到来的《普罗米修斯2》，前两天我又看了一遍，美国好莱坞电影《普罗米修斯》，看完之后很有感慨，有很多第一次没有想到的东西。既然我一直烦恼着说什么戏剧，不如从戏剧的源头开始。

说戏剧的源头，我们肯定会提到古希腊的戏剧，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古希腊的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虽然他留下了七部作品，但最被人称道的就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个故事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个比较著名的神话，普罗米修斯自己是泰坦族中的一员。泰坦族是一个远古的巨人族，他们早于宙斯时代的。也就是在奥林匹斯山时期的宙斯、阿波罗、雅典娜之前，有更古老的神王时代，在那些神的时代，c一些巨曾经生下一些巨人神。而普罗米修斯就是老一代的巨人神。

在故事当中，普罗米修斯曾经帮助宙斯打败了他的父亲，得到了神王的位置，但是普罗米修斯却做了一件让宙斯不能容忍的事情：他把火偷给了人类。宙斯气死了，就把普罗米修斯绑到了高加索山脉上，然后让一只老鹰啄他的肝脏。每一个白天，老鹰把他的肝脏啄食掉，每一个夜晚，他的肝脏又会复原，因此他日日夜夜要受着这样的疾苦，永不停息。就像中国神话里的吴刚，永远不能把那棵桂树砍倒一样。

普罗米修斯就这样一直被绑在高加索山上，直到赫拉克勒斯时代，才把普罗米修斯解放，这也是赫拉克勒斯所完成的十二个功绩当中的一个。埃斯库罗斯用这个故事来写成最著名的悲剧，也并不让人意外，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是惨的。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类带来火，而遭到这样的厄运。

我曾经在课堂上问过我的一些学生，你觉得这个故事该怎么写？有个学生回答：一开始应该是普罗米修斯去偷火种，偷着偷着就被发现了，然后就被判刑，经过一番抗争，被绑在了高加索山上。我说，恭喜你，你把一个著名的古希腊悲剧，改编成了一个狗血的八点档。他说：不是这样吗？哦，那么可能是这样的，先说普罗米修斯被绑起来，然后再回过头倒叙，他原先看到人类那么痛苦，要给人类偷火种，然后如何如何。我说，基本上八点档改成了九点档，但是也是一回事。

其实当我们去想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的，把它臆测为当代的情节紧张的谍战故事，似乎普罗米修斯偷的不是火种，而是一个核心的机密图。其实故事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去看剧本，会发现这个剧本并不长，我手中的这个版本，一共只有十九页，其中1/3还是注释，并不长，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读完。可能很多人看了会大为失望，因为我们想要的戏剧细节，几乎没有。在我们当代人看来，似乎是完全没有情节张力的。

故事一开始就是普罗米修斯被两个神，押到了高加索山脉，让火神把他给绑了起来，绑好之后他们就走了。之后就来了歌队，歌队是河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们，歌队对他的痛苦表示安慰，然后顺便问，你犯了什么错？于是普罗米修斯就把，他犯了什么错，口述一番。刚刚说完，又来了一个神，来劝普罗米修斯跟宙斯和解。

普罗米修斯把这个神打发走后，又来了一个凡人伊娥，伊娥是宙斯的一个爱人，她本来是一个凡人公主，可是宙斯爱上了她，诱惑了她。但是我们都知道，宙斯有一个老婆叫赫拉，她发现了宙斯这一段婚外情，特别特别嫉妒恨，就把伊娥变成了一只母牛，让牛虻不断地叮咬她。伊娥被折腾的痛苦万分，在大地上来回奔跑，奔到了高加索山脉，跟普罗米修斯聊了一下天，伊娥就又奔走了。之后神使赫耳墨斯又来了，让他说一说宙斯的命运如何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之中，几乎是没有情节张力的，所以如果要用现代的悲剧理念来看这个故事，我们可能会要打哈欠。如果我们用看谍战片，尤其是抗战神剧的谍战片的心态来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我们一定会大为失望。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要问了，为什么这是一部悲剧？或者我们把问题改变一下，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悲剧？

在我们大学时代的教科书上，都告诉我们说，普罗米修斯就是一个反抗者，宙斯就是一个暴君，他为了个人的傲慢，就把普罗米修斯绑上了高加索山脉，普罗米修斯反抗帝王权威，像革命者那样，就算被你绑起来，我也要说，我为了人类，我没有错！不，他一直是认罪的，如果有怨恨的话，他顶多就是怨恨宙斯对他太过残忍一些，完全不念曾经对他的帮助之情，但是对于把火种偷给人类这件事，他是认错的。

他认为他的错就是太在乎人类、太关心人类、太爱人类。这样就觉得很奇怪了，我们什么时候看的悲剧作品，英雄主人公在敌人面前说，没错，我认罪认错，那是不是太颠覆三观了？所以我们要把问题好好理清一下。

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普罗米修斯偷火的行为，为什么那么严肃。其实火就是一个象征，火意味着智慧。在人类懂得使用火之前，其实人类处于一种听天由命的状态，那个时候人类茹毛饮血，好不容易发现火能够烤食物，但是那时候的人类只能等着火，比如雷电劈中树木。他们等着火，保存或，因为火不在我们人类自然的生活状态之中，它是一种创造性的产物。所以会使用火表示什么？表示人类会创造，会创造表示什么？表示人类有了智慧，有了知识。

在各国的神话传说中，我们都会发现，似乎上帝们都不愿意人类有智慧，比如说，在著名的圣经故事里，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果之后结果是怎样的？被驱逐出了伊甸园。在中国的故事里其实也很相似，在中国，有一个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叫做仓颉，仓颉造字当时是什么样的结果？是“天雨粟、鬼夜哭”，神鬼在夜里哭泣，为什么？这原本属于神鬼的特权，被人类掌握了，那么神鬼对于人类而言，它们的优势何在？普罗米修斯把智慧给了人类，导致作为神他特权的一部分丧失了。

从心理学上说，其实是有这个道理的。每一个自认为，更高的阶层，为了阻止下一个阶层向他的流动，以此保证他的特权、优势地位，他总是要想尽办法去压抑下一阶层，包括我们中国很多的地域歧视也有这样的道理在里面，这是族群认同的很基础的问题。作为一个神的族群，他要组织人攀爬上这个天梯。神的特权在哪里？他最重要的标志其实就是智慧，而普通米修斯把属于神的智慧偷给了的人，那么人类终将有一天，能够循着这根天梯爬上神的国度，这当然是神不能容忍的。

所以偷火的行为，就是冒犯了整个神族的行为，正因如此，普罗米修斯他是认罪的，他可以说是背叛了自己这个神族，这事情可能对神族产生巨大的威胁。果然事实也是如此，我们在人类的历史当中看到，人类越有智慧，神就越没有地位。所以宙斯这个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我们更不能理解的是普罗米修斯他为什么会认错？也就是说普罗米修斯怎么看待自己把智慧偷给人类这个行为呢？

他一方面很自豪，人类在有智慧之前其实是蝇营狗苟的存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识在哪里，他把智慧给了人类，他觉得自己很骄傲，但另外一方面，他其实也看到了，当他把智慧交给了人类，也给人类带来了另外一种处境。普罗米修斯告诉歌队，“视而不见比了然于心对你更好”。故事最后讨论的就是，无论是神还是人，就算是神王宙斯，也不能挣脱命运的安排。

如果人不能挣脱命运的安排，那么我们究竟是浑浑噩噩的活着更这种幸福，还是清清醒醒的活着更幸福？这才是普罗米修斯一直讨论的问题。人类在没有自我意识之前，其实是不去考虑我们的生命意义的，就如同在最原始的猿人的阶段，他们所想的也就是每天填饱肚子，填饱肚子之后，就很幸福了，至于我人生的意义何在，我死后的灵魂往哪儿走，他们可能是不会去考虑的。

如同人类自己在三岁之前，三岁之前我们也不去想这些问题，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得到我们要的玩具和吃食，其实我们对之后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去考虑，那时候我们的幸福很简单，所以我们的幸福会唾手可得，那时候的人生活的很开心的，人类的痛苦由何而来，就由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会死亡而来，从那个时候，恭喜你长大了，你顿离开了混沌的婴儿状态，进入到真正对生命开始有所认识的童年的状态。

每个人的时间不一样，早一些5、6岁，至晚7、8岁，既然每个人都会死，那么我们就会开始想这个问题，生命意义何在？我为什么要出生？可能回过头来，我们会特别特别羡慕，自己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年代，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任何痛苦。

普罗米修斯把火种偷给人类之前，就是人类混沌的幼儿期，他把火种偷给了人类，人类就走入了清醒而痛苦的童年期，道理就在这里。所以普罗米修斯给人的是智慧，同时也给的是一种痛苦，因为对人来说，我们开始意识到上生和死的问题，只有生和死吗？智慧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其实是这是最重要的。

普罗米修斯最自豪的就是，因为他给了人类智慧，他可以教导我们，把目光从死亡转开，原话还有另外一种翻译，就是，人类可以不再预料自己的死亡。我一直觉得这句话比较晦涩，所以我更喜欢“把目光从死亡转开”这个翻译版本，把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不纠结于个体的命运，我们虽然开始意识到了痛苦，但是也开始意识到，人类还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事，于是我们把目光从死亡中转开，这就是当歌队问他，你能够用什么，让人类的目光从死亡转开？他的回答，“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虽然这个希望可能是空洞，可能是盲目的，但毕竟有了希望，人类就有了勇气去战胜自己的生活。

似乎为了印证这段歌队和普罗米修斯的对话，紧接着就出场了这个凡人女孩，伊娥，伊娥是全剧中唯一一个凡人，几乎可以作为人类的代言，让我们来看看普罗米修斯把智慧给了人类之后，对人类，有了怎样的影响。

伊娥刚开始出场的时候就是一个非常非常痛苦的人，她一直在被牛虻叮咬，到处漂泊，已经忍受不了这个痛苦了，所以她一开始就说，“我这个不幸的女子，因为害怕牛虻的追赶而发狂”，“快把我烧死或者埋在地下，或是给海里妖怪吃了吧，不要拒绝我的请求，这长途的漂泊，我已经受够了，不知怎样才能摆脱这灾难”。

普罗米修斯见着了伊娥，发现她虽然经受了很多苦，但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苦，而且对于她来说，死亡这个归宿是比无止尽的受苦更容易忍受，但是普罗米修斯开始慨叹，“我没有智慧把我自己，从眼下的痛苦当中解放出来，但是我可以给人以希望”，所以他对伊娥说道，“假如这一生，能常在可靠的希望中度过，这颗心能在欢闹中中得到补养，这将是多甜蜜啊”。

在他的一系列鼓励当中，伊娥开始对普罗米修斯提问了，“请告诉我，我要漂泊到哪里为止？我这不幸的人还要受多久的罪呢？”我们发现，伊娥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兴趣，普罗米修斯一开始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伊娥说，“请不要把我要受的苦难隐瞒起来”，伊娥有勇气面对自己未来的苦难，但普罗米修斯还是说，“我不是不愿意给你这恩惠”，伊娥就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要拖延时间，不从头到尾告诉我”，普罗米修斯说，“我没有什么不愿意，只怕搅乱了你的心”，在普罗米修斯看来，我告诉你未来要受多少苦，你有没有勇气去接受这些？

如果我们知道未来将有多少痛苦，我们还愿意去活么？普罗米修斯这个时候，对人类的代表伊娥不是很放心的，但是终伊娥决定，定要知道未来的命运，于是普罗米修斯就把伊娥未来的命运告诉她，告诉她，她将如何漂泊到埃及，后面要受多少苦，最后将会怎样。有了这么一个很确定的未来之后，伊娥并没有感觉到更恐惧，虽然她听到自己未来其实很坎坷，但她反而有了去走向未来的勇气。

我觉得伊娥这个人物塑造的特别好，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人类，我看过一些评论普罗米修斯的书，或者文章，其实绝大多数，都在说宙斯和普罗米修斯之间的争斗，在说普罗米修斯如何是一个叛逆者，但是我觉得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放弃了这一段伊娥和普罗米修斯的谈话，要知道这个篇幅，占了全文的45%，绝对不是浅显的一笔。

伊娥的表现其实就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普罗米修斯没有做错，虽然人类可能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未来之后，会很多痛苦，我们有了智慧之后，也会有很多痛苦，但是人类终将是有勇气的。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之所以是，一个悲剧，在于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对我们人类来说，虽然在追求自由意志，但是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自己得不到自由，因为我们总是被一个强大的东西锁住，这个东西就叫做命运。

每一个人对自由的争取，都是在命运的枷锁下的争取，无论我们为自己争取多少活动的自由，我们终于摆脱不了那些注定的命运，如果是这样，我们是要选择像宙斯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还是选择像普罗米修斯的那样，清清醒醒的走向自己的命运，这可能就是人类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

我记得上个世纪的鲁迅，在文章《呐喊自序》中，把整个社会人生比作一个铁屋子，这个铁屋子绝无逃出的可能，但是这个铁屋子外面烧了火。铁屋子里面睡熟的那些人，他们有两种选择，一种就是在无知无惧中被烧死在铁屋子里，可在这时候，铁屋子里有一两个人醒了，闹出了很多动静，可能要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弄醒。于是问题就来了，如果你是铁屋子里的人，你是选择被别人叫醒，然后清清醒醒地被烧死，还是宁愿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呢？

当时鲁迅说到，“人生最大的悲痛就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在高中的时代，当我们在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开始在想，人生到底应该怎样？是明明白白的去死？还是浑浑噩噩的去死？直到我看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我才发现，原来鲁迅这句话其实就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句话的凝练的总结。

其实整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之所以在讨论该不该把智慧给人类，或者说把智慧给人类，到底对于谁来说是悲剧？对于普罗米修斯是悲剧，还是对于人类是悲剧？也就是说知道结果，对于伊娥是不是悲剧？其实这句话要讨论的，那就是鲁迅的那个问题，“要不要把铁屋子里的人叫醒”？普罗米修斯干的事情就是把铁屋子里的人叫醒。

他自己都曾认为这是个犯错，那么对我们人类而言，我们如何来看待这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不管我们怎么看普罗米修斯的观点，这部剧真的不是一个八点档的苦情戏，古希腊的悲剧名不虚传，他们从来都是在讨论一些很深刻的人生哲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