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万里长相随(上)
文|平如蘅
如此三人作伴,英儿累了,便就地歇息,每到大的城镇,林甫煌用黄金兑换了通用的铜钱,以给资用。一路上老乞丐和英儿谈天说地,古今南北,竟是无所不知,英儿听得入神,一会儿咿咿发笑,一会儿歪头沉思。
林甫煌听他谈吐不凡,心中吃惊,随口问起,老乞丐说自己年轻时也算是读书人家,无奈后来家道没落,往南方去做生意不成,回来又赶上前年贝州兵祸,这才无家可归。林甫煌自然信了,毕竟一路有他二人陪伴,比之当日一人独行,不知多了多少欢乐。
三人一路心情愉快,不觉已过了飞狐径,进入河北地界,这日黄昏时分恰到了一处小镇,便找了一间客店歇息。正是初一,月色全无,入夜后四下漆黑一片,老乞丐和英儿都已经睡着。林甫煌不却知为何有一股莫名心焦,迟迟睡不着。将近子时,忽听得屋上瓦片轻响,凝神一听,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起,不等他戒备,木窗竟被推开,朦胧中几人鱼贯而入,林甫煌刷地拔出长剑,捉准声音方位,一剑刺出。
只听“叮”地一声,兵铁相交,那人竟挡下他这下快剑,林甫煌长剑疾刺,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竟然丝毫伤他不着!忽然左臂吃痛,不知被谁长刀带到,一阵生疼,林甫煌灵机一动,轻喊一声杀,急刺两剑后,却是悄悄滚地,避开几步,听那些人动静。
对方刚进入屋中,视力比之林甫煌更不如,看不见他滚开,仍旧舞刀自卫,忽听一人“哎呦”一声,似乎受了伤,一人轻声道:“点了火折,一齐上。”林甫煌方才几剑快攻,知道对方武艺不弱,一旦火光亮起,自己毫无胜算,凝神蓄力,只待他火光一闪,直取要害。
当下静静屏住呼吸,只待他拔出折子,鼓气待吹的声音,他握紧剑柄,蓄势待发之际,忽见黑暗中火光瞬息一闪,与此同时,“啊”地一声惨叫,紧接着破窗声响,不知为何,那人竟摔出窗外,又听闷叫声不绝,“咔嚓”之声迭起,片刻之后,又复平静。老乞丐似乎惊醒,慌慌道:“咋了?咋这么大动静?”说着,只见火光亮起,他吹着了火折子,又慢慢点燃桌上蜡烛。只见林甫煌矮步伏在地上,屋中一个旁人也没有,只是门窗大破。
老乞丐揉揉眼睛,惊道:“咋了?”
林甫煌站起身来,向窗外楼下一望,只见店伙儿提了一盏灯,正走出来嚷嚷,楼下却是一人也没有了。他还剑入鞘,回头看看老乞丐,只见他虽衣衫褴褛,但红光照面,似乎刚动过真气,多半不是乞丐,心中起疑,但又想:“若真是他相助,却不便言明,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不动声色道:“不知道啊!只听见轰隆几声,多半是有些毛贼,被店伙儿赶走了!”英儿倒是睡得正香,林甫煌道:“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黑暗中,两人相照一眼,各自回床上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那店伙儿早早来了,硬是赖他们弄坏了门窗,还砸坏了楼下的桌椅,不依不饶,林甫煌不愿与他纠缠,赔钱了事。三人再上路,两人却是一言不发,英儿纳闷,但见他二人脸色不佳,也就不再多说。
闷闷行了两天,终于到了定州地界,英儿道:“哥,歇息,爷爷,歇息!”林甫煌见她指着指着老乞丐,知道她担心他长途跋涉,一言不发,怕是累了,回道:“嗯,咱们先歇息一下吧。”老乞丐摸摸英儿的头,道:“英儿,你去把马拴在那棵树边上,让它吃点儿草!”
老乞丐见英儿果真听话牵着马走远,忽然神情肃穆,看向林甫煌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林甫煌道:“我想了好久,仔细回想,多次遭人算计,我想多半……多半是前辈解围,只是前辈既不愿多说,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老乞丐点点头,又说道:“嗯,我看得出,你宅心仁厚,我也不用瞒你,乞丐确实是掩人耳目的手段,至于我的真实身份,时间若到,你自然明白。”他叹了一口气,道:“英儿这娃儿心好,可惜被人用药烧伤了喉咙,难再复原,你待她如亲生小妹,我亦放心,不过今日话既然说明白,咱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了!”
“啊,晚辈无意责难,前辈不用放在心上,还是随我们回临清吧?”
老乞丐却忽然爽朗一笑,道:“不回了,我还有一些要紧事办。”
林甫煌听他回答的干脆,知他心意已决,道:“好,那前辈放心,英儿我一定会照顾好,他日若前辈有闲暇了,可往汴州找我与英儿!”
两人闲谈一番,马儿吃得差不多,老乞丐告诉英儿,自己要回家去了,让她好好跟着林甫煌,说罢也不骑马,拄杖荷囊,自往远方去了。英儿年幼,林甫煌载着她,见她垂着头闷闷不乐,想她年少孤苦,难得有人真心相待,倏忽分别,哪能不思念呢?林甫煌放慢马速,由它沿着大路缓步前行,好让英儿默默思念,不久竟也走到定州城城门处,忽见两个儒生横步一拦,道:“林甫煌,随我等面见忠谕使。”
林甫煌翻身下马,抱拳道:“嗯?两位是?忠谕使在此处?”
“我等是义字门下弟子,请随我等前来,念你曾是儒门之人,别逼我们动手!”
“无妨,我随诸位就是了!走吧。”
这两名儒生领了他,径到了定州的儒舍,林甫煌往堂上一瞧,果然便是废他武功的忠谕使魏无阙。抱拳行了一礼,道:“参见执辅。”
魏无阙缓缓转过身来,望着他,道:“可知我当日因何只废了你武功?将你逐出儒门。”
林甫煌低头不语,魏无阙又道:“你是明尹先生弟子,又有沈君子保证,我这才让你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说,你这一年行径如何?可对得起明尹先生教诲?”
林甫煌不敢答话,魏无阙道:“你投奔契丹,当了先生是不是?回了中原,屡屡伤我我门下弟子,是不是?”
林甫煌不由得点点头,想起刚出契丹便被儒生拦截的事情,心道:“原来那些儒生竟是忠谕使的门下!”
“好!今日你敢来,总算还有几分骨气!”他饱提中气,朗声道:“契丹朋友,现面来吧!”
林甫煌心中纳闷,道:“怎么?”
魏无阙冷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和我演戏,他们不来,也脱不了你之罪行,还要我细数吗?”林甫煌道:“还请执辅示下。”
魏无阙道:“好!罪其一,投奔契丹,失节,当死;罪其二,滥用儒门武学,伤吾门学子,当刑;罪其三,勾结契丹人,屠儒门各处书香世家,当死……你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今日,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林甫煌听他将所有罪行不明不白的往自己身上加,心中气愤,道:“你早已认定我有罪,我说的还有用吗?”
“大胆,胆敢与执辅如此讲话?”一人插嘴道。
林甫煌冷哼一声,道:“什么大胆,我早被逐出儒门,往事契丹,乃是早有承诺,至于伤害儒生,若非他们勾结官兵,欺人太甚,我自然不会动手,至于屠杀书香世家,我更是闻所未闻,今日,你们屈杀我一人,自然无关紧要!但是儒门向来秉公无私,今日这番强行加罪于我,当真可叹!”
“你不知?那你可有听闻,自你回返中原以来,行至定州,沿途已有十二家被灭,这些人家,都是门第流传偌久的书香世家!说,契丹王派你回中原来,到底有什么企图?”
“啊!怎么会!我与她一路行来……”他一句话未完,又想:“莫非是那个老丈,不对,他分明认识英儿在前……”他心中踌躇,一时语塞。
“说!”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履行完诺言,自然回返家园。”
魏无阙道:“我命弟子几番延请你,你的契丹武士倒是好本事!契丹大王如此看重于你,给你这么厉害的高手,倒是我托大了。”
林甫煌道:“我哪有什么契丹武士?”
魏无阙冷笑一声,道:“是吗?但即便不是你亲手所杀,甚至就算非你本愿,与你肯定脱不了干系,我还记得,当日你入儒门,仪式中间,却忽来一道紫电横空,龙石先生还特意为你起过一卦,当年数执令还曾为你辩解,如今看来,果真是上天垂象示警。”
林甫煌听闻堂堂忠谕使竟然凭一句卦辞来论定罪责,心中只感悲凉,忽然哈哈大笑两声,道:“难道?就因为一句卦辞,你们就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即便我没做下任何错事,仅仅因为沿途巧合,就要加罪于我!难道,你身为执辅,就能如此草菅人命,我不服!我要回去见师父!”他情绪激动,一旁英儿吓了一跳,拉他衣袖,他低头一看,见她双目含泪,一脸惶恐,握住她手,低声道:“别怕!”
“你叛国通敌,凭此一条,我就可以将你击毙当场,望你坦承罪行,说出契丹的计划,或许我还能给你一线生机。”
“既已定我之罪,又何必如此假惺惺呢?儒门之人,何时如此啰嗦,来吧!”他刷地将佩剑解下,昂首道:“我战死之后,可有人能将这名孩童送到书字门,我谢师姐处?”他环顾一周,看向众儒生,一人朗声道:“这你放心!”
林甫煌叫声好,看了他一眼,将英儿带至一旁,柔声道:“别怕,人固有一死!”转而向前踏上两步,朗声道:“动手吧!”
魏无阙走下台阶,道:“我亲自来!”已稳稳踏出一步,第二步刚抬脚,身形已至,林甫煌不知他身法如此之快,竟来不及反应,同样一招“殊流引归”,已经击向他气海,强行阻断他体内真气流转。林甫煌要待提气,只觉艰苦,魏无阙掌力再送,霎时真气贯入他四肢百骸,林甫煌只觉一股暖流走遍四肢,却是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后,真气凝滞,这才感觉全身酸涩,如千虫啃噬,痛苦非常,不禁汗如雨下,道:“这是……什么?”
“哼,你果然习练异行奇术!最后一掌,废你一身修为!”说罢,正要抬掌击下,忽听门外一声“且慢!”声音刚到,飘忽一闪,一人已窜至眼前,拨开雷霆一掌,道:“师兄且慢,这里有书信一封,事关林甫煌。”
魏无阙一看来人,乃是义字谕使徐朝义,算起来是自己的师弟,道:“朝义,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去调查书香一事?”
“先看书信吧!”说着一把将林甫煌拉到一旁,林甫煌全凭一口硬气撑着,此刻真气再度溃散,比之以往更难受数倍,道:“给我个痛快吧!”
魏无阙展信一览,脸色微变,道:“怎会是元师叔,师叔云游四方,为何会突然……”他看看信末落款,分明是元师叔手书无误,他是儒门元老,就连太宰也对他礼敬三分,难道是梁王从中干涉?喃喃道:“这……好吧。”心想元师叔既然作保,自己便不好擅作主张,只好先请示太宰!”
他不动声色,对着林甫煌道:“你真该庆幸,你有一个好义父!”故意说重语气,言下之意,乃是朝廷从中干涉,林甫煌强忍痛楚,“哼”了一声,道:“关我义父何事?若我罪当致死,你如此轻纵,不是自相矛盾吗?”魏无阙一时无话,道:“来人,先将他看守好。”又转向徐朝义道:“师弟,劳你发信请示太宰,我在此继续审问。”
林甫煌被关到儒舍之中,严密监视,魏无阙那掌未竟全功,他时而真气暴冲难受非常,时而又浑身脱力,冷汗直流,体内真气流窜虽盛,但根本不受控制,知道要脱身殊为不易,更何况还有英儿在身旁,只好安心住下。直过了十来日,魏无阙终于又再召见他,冷言道:“你听着,半个月之后,贝州城中,届时重开六部公审,你死便罢,否则,天网恢恢,你无处可逃!”一甩衣袖,径自离开,言下之意,是林甫煌行动自由了。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带着英儿出了最近的城门,向北一望,天色郎朗,远处万仞千峰山高插入云,不禁想:“不知鲁老前辈他们现在如何了?我这般模样,可是不要再去见故人了。”引了英儿,两人缓缓向南而行。
林甫煌内息错乱,走了一段,心思渐渐平静,想起儒门世家被灭门一事,寻思执辅当不会无中生有,难道真有契丹人跟踪?他们又有何目的?英儿见他心情不佳,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英……哥哥。”林甫煌一时听不全懂她的意思,心想:“得赶紧教她习字。”
休息时,便取了一只小树枝,教她握着,说:“来,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说着,在地上方方正正写了一个“英”字,道:“来,写看看。”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地上写着,她写了三遍,林甫煌松开手,见她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可惜我不知道你的全名,你叫英儿,也不知那位老丈姓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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