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戊戌变法一百二十年过后的一月二十四日,冬季的济南久违地飘起小雪,在地面上展了薄薄的一层。那天的山大很安静,落雪、行李箱、脚步,以及法桐仅剩的落叶;那天的我站在北门边界回头,知新楼的高钟、毛体的山大、被遮住的风铃。

转身,身后的雪仍面无表情地落着,在稀疏脚印里,一步一步地落着、在箱轮碾过的小路上,一条一条的落着、在客居的校园中,一年一年地落着。我吐了一口白气,试探着胸口的不适,顺便征询下它的意见:

“真的确定要走?

是的。

不难受嘛?

不呢。

最后一眼?

算了吧,想好了已经!”我想,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有部电影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记忆总是喜欢添油加醋。”细细品来确有意思,可我的记忆却是一个不擅烟火的家庭主妇,只会生米煮熟饭。供给爱听故事的人儿,饱腹有余,爽口远远不足。我对自己的故事没信心,毕竟古井不波地在这里生活过一年年,平淡无奇之平淡无奇,想想自己都可怕,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呢?我也不知道,以至于在我都要离开的时候,仍跟个没事人一样打着游戏。

室友偶尔不合时宜地来一句:

都要搬青岛了,还待着宿舍玩。

不然?

至少收拾一下行李吧,积攒了几年了都,自己处理下。

我行李不多,几件而已,你别打扰我,团灭了都。

行李之外?

烦,GG!

我不想回话,把手机丢在到床上,开始收拾我这些个行李。衣物被褥不多,倒是笔记纸张这些鸡肋物什不胜其烦,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纸上涂涂改改是我自中学以来的习惯,闲暇无聊就爱瞎记录些东西,大约三年前的夏末,我拉着行李箱走在山大宽阔的大道上,旁边跟着学医的同班同学,那个时候,箱子里堆积着高中的笔墨。在济南一四年不太炎热的夏季,我踢踩着路上的落叶,脖颈上薄薄地渗了一层汗珠,四肢的闲不住却无法遮掩住浑身的疲惫。我感觉我长了长长的一条尾巴,尾大不掉地盛放在小小的手提箱里,沉甸甸地跟了一路。如果能,我选择遗忘,忘记那个夏夜自己难堪地在操上抱头痛哭,忘掉曾经的挚友说出的一刀两断;忘记复读时,自己无助地靠着球场的球门听着学校播放的歌,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响起;如果能,希望我希望我们从未认识过,认识过也不要有这般关系。后来的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壁虎,身后紧跟着一只洪水猛兽,毫无预兆尾巴就断了。


我想,我解脱了,一只离开壁虎的尾巴。


我对济南的心情,像村口冬暖夏凉的古井,人们远去,周遭便安静了下来,那种死气沉沉地安静,太安静了,安静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好似从未发生一般。即使我曾许多次经过人流涌动的芙蓉街,东探西看地迷路在其实并不大的趵突泉,划过大明湖中毫不入景的船,六个校区的校门到最后都没看个完全,想说句济南再见却又没啥好见的。就这样吧,当做我们从未认识过。


有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中学朋友突然死去的一幕,我悲痛地从梦中惊醒,难以自已,用手机给她发信息。

“喂,你微信多少。”

发送于凌晨四点,发送自五年没联系的我们。

我想见见你们,或者听听你们的声音,可又跟谁说呢?


一只尾巴,迷迷糊糊地说着

“你看见我的壁虎了么?”

墙角的蛛网摇摇头。

“你见过一直壁虎么?”

蛛网旁的尘垢也摇摇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

“你见过一只没有尾巴壁虎么?”

“即使偶然遇见,她也不需要你了,尾巴能恢复的,没了就算了”有个小动物说。

——不停叨叨


在我找过尾巴的二十几月后,大晴天,我结识了一位扎着马尾、圆嘟嘟的女孩,我们相爱了。在稷下风铃前的石凳上,我们依靠着彼此。夜晚的济南没有几颗星星,风铃却笑得迷了眼。


抱这么紧干嘛

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害怕的东西

知道不,潇洒和快乐的人呢都不会给自己预支烦恼

我现在不潇洒却很快乐呀

那干嘛害怕

因为太开心了呀

你开心就好

那你呢

开心

——废话连篇

失恋后的两年中,我顺着科考车队,在夜间浓雾迷茫的盘山公路奔驰,没有方向,没有视野,眼前浑然无觉,一辆亡命的大奔,一群奔向亡命的人;我们在一次大雨滂沱的夏午,推着深陷林中的大奔,可那辆大奔像我们一样固执,也不虚于我们的迷茫,和我一样的大奔,谁推他都不动。七夕,科考行至济阳段的黄河,喜鹊了无踪迹,裸露的黄河岸滩上,一对情侣挽手呢喃,我应景拍下照片,同行人掉进泥淖中,我们前去搀扶却也陷了进去,下一步无法落脚,前一脚无法自拔。


某几张笔记如是概括。


“愿望:做我女朋友

 时间:到毕业

 目的:陪你

 原因:眼见着就烦,既然遇见无可避免,那就恋爱吧


 回复:准奏,一周实习期”

——莫名其妙的纸条


窗外吹来一阵风,抛起低垂的窗帘,抛起地面的纸片。我走上前去,打开帘子,在已至的凛冬里,窗外的桐叶,风轻轻地一吻,叶就落了;在乎过了,爱过了,好像我们也曾留下过的吻,风这样地一吹就没了。


“我如果爱你,大雾封山,山岳为之退避;

 我如果爱你,大雨封林,河水为之奔腾;

 我如果爱你,乌鹊无声,退无可退。”

———看不见的纸片


我来到山大的时候,手拉箱,黑衬衫,绿色的树,依依的杨柳。

我离开山大的时候,手拉箱、黑围巾,白色的树,菲菲的雨雪;

有地方没变,经过稷下时,风铃依旧笑得很甜。


再见山大,我伸了个懒腰。

回头,一位圆嘟嘟扎着马尾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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