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一个鸡蛋引发的恩仇」

有些事,像张网,罩你一辈子。
01

我和狗蛋哥同岁,在襁褓时,我们就认识了。

我娘抱着我到门前河边老杨树下乘凉,狗蛋娘过不了一刻钟也抱着狗蛋哥过来乘凉。

两人边奶着我俩,边拉着家常,聊着育儿经。时不时凑一块,比比我和狗蛋哥谁白,谁又瘦了。

我和狗蛋哥就像亲兄弟,互相瞪瞪眼,滋滋牙,蹬蹬腿,咯咯笑,就像已经熟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

我们两家是紧挨着的邻居,狗蛋家的厨房还用着我家的一道墙。两家男人一起出去揽活,一起在田地里耕种收割,一起在饭后茶余扯着闲话,一起吃酒说大话,兄弟感情没的说。两家女人一起在煤油灯下做女红,一起育儿,一起赶集买个菜,姊妹情意深似海。

我和狗蛋哥的情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深厚。

02

炎热夏季,我和狗蛋哥光着屁股在门前小河里嬉戏,一个猛子,从岸这头潜到岸那头。狗蛋的水性特好,往往一个猛子露头,手里还会有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

狗蛋哥聪明,居然想了一个有趣主意。他把饭碗轻轻放在水面上,他站在水里,就着碗吃面条。小伙伴们都学起了狗蛋哥,窝在水里吃饭。结果,我没少就着河水吃面条。面条凉了,水也喝的不少,但是,开心。

狗蛋哥会上树,脚底像抹了油,嗖嗖嗖,抱着皲了皮的老杨树,撅着屁股,就像走平路一样,三下两下就到了树叉处。树叉处有鸟窝,有时是羽毛还未长丰满的小鸟,有时是鸟蛋。掏到小鸟,狗蛋哥会先给我玩,要是鸟蛋,我们俩平分,多的一个,肯定是我的。然后,我们兴冲冲地回家,煮鸟蛋吃。

狗蛋哥比我早两天来到这世界。狗蛋哥长得快,比我高半头,比我结实。狗蛋哥是我们那一茬的孩子王,处处保护我。与别的小朋友一起做游戏时,狗蛋哥都会特别照顾我,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总是给我个体面的美差。

当然,我和狗蛋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喂小鸡。小鸡长大了会下蛋,鸡蛋能换钱,还能换薄荷糖。

03

鸡蛋,平时我都没得吃,只有爹在干重活需要下气力时,早晚娘才会各煮一个,其他时候,都是攒起来,凑个数去市场卖钱,或者直接去小卖部范爷那换东西。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鸡是宝贝,鸡蛋是宝贝,更是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鸡蛋是能解决好多事情的物什。

我喜欢我家的母鸡,小鸡更会得到我特别的照顾。娘总会买些小米来。黄黄的小米粒圆圆的,中间有一个小孔,就像一个可爱的小珠子。熬熟以后,大人喝点汤,稠的放在小碗里,凉一凉,等一会儿就可以喂小鸡了。我总是自告奋勇去完成这一任务。

咕咕咕,我吆喝着,小鸡肥嘟嘟,抖着还没有几根羽翼的翅膀,头伸着,屁股撅起,晕头晕脑地,叽叽叽,慌慌张张,从小杨树下,从鸡笼旁边,从墙角,从一两个青青的小草边,挤挤攘攘奔来。就像我这么大的孩子一样,一听有好吃的,立马放下手中的泥巴,作业,沙包,冲过来,笑嘻嘻地去抢,去取自己的那一份。

我这边放一点,小鸡就呼啦啦往这边跑,我一看过于拥挤,就往那边分一点,它们就又呼啦啦往那边跑。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啄食,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就像自己吃了一块薄荷糖一样。

偶尔我会抓起一只来,毛茸茸的,黄色的爪子还是那么稚嫩,喙角鹅黄,有一层淡淡角质。小眼睛清澈。我满怀希望轻轻抚摸着它们,盼望着,盼望着它们快快长大。长大了就会下蛋,下了蛋,爹就可以多吃一个,有时我也能沾沾光吃个蛋黄。

喂小鸡,有时狗蛋哥会过来帮忙,有时我也会过去给他帮忙。

鸡蛋换东西,都在范爷小店。

范爷小店,离我家不远,两间简陋的青砖瓦房。屋里咸咸的,潮潮的,弥漫着淡淡的薄荷香,闻一闻,神清气爽。换的鸡蛋多时,范爷会多给一个薄荷糖。

我往往和狗蛋哥一起去。有时他也会拿几个鸡蛋换些东西,有时空着手和我一起,有了糖,我会分一半给他。我们两个嚼着糖,提溜着那股清凉,有说有笑,边跑边跳往家赶。

有次,我和狗蛋哥一起去范爷那里换盐巴。路上,我们比赛谁的鸡蛋大。狗蛋哥的鸡蛋确实比我的大一些圈,他得意忘形,逗我:

“来,咱俩换换”。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用眼角偷瞄他。趁他不注意,我一只手轮过去,要抢他的鸡蛋。

他一惊,紧紧地护着鸡蛋,弯着腰,藏怀里。结果,捂得太紧,鸡蛋烂了,蛋清蛋黄粘了他一身。

我吓坏了,哭了,吭吭地。

狗蛋哥也吓得不知所措。

我们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我看着他,他瞪着我。

一阵沉默后,狗蛋哥故作轻松地说道:

“没事,弟弟,回去别告我爹。我就说是跑哩快摔一跤,鸡蛋掉地上了,沾了一身”。

我不理他,哭着,转身,一溜小跑回家。

我对娘说:“范爷今不在家。”

娘“咦”了一声,抬头看看我,露出疑惑的神情,说:

“晌午头的,咋不在?估计回家吃饭了。”

我没应声。

狗蛋哥几次过来找我,我都带理不理的,没给他好脸色,好像是他把我的鸡蛋弄烂了一样。

他说,娘又生了双胞胎弟弟妹妹,他搞不清楚爹娘还要生那么多干嘛,本来就不够吃!

不过,他说,他挺喜欢弟弟妹妹的。

自从狗蛋哥有了弟弟妹妹,和我玩的次数就少了,更别提一起喂小鸡了。以至于我突然有这样一种印象:我好久都没有和狗蛋哥一起去范爷那里了。

每次看到狗蛋哥,几乎都是在学校,我觉得他瘦了。

后来,我也有了弟弟。弟弟淘气,可我喜欢的不得了。

随着弟弟的到来,家里的鸡蛋也不怎么换东西了,大部分都被娘做成了鸡蛋糕,填到了弟弟小肚肚里。有时,我会喂弟弟吃,弟弟小嘴一动一动,像小鸡,他开心,我也开心。弟弟吃剩下的,娘会让我吃。我用调羹把碗底刮了又刮,连着汤吃个干净。

鸡蛋糕好吃,真香!

我想,狗蛋哥的幸福感觉一定和我一样。

04

夜晚在院子里吃饭,我拿着窝窝头,边数着星星,边逗弟弟。

隔壁总是传来一些声音。

狗蛋爹:“要不,就别上了!”

狗蛋娘:“狗蛋还小。”

狗蛋爹:“让狗蛋跟他舅出去长长见识?”

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吵架声,隐约听到狗蛋娘带着哭腔嚷着:

“那是个啥东西,你不知道?!”

爹和娘吃着饭,不出声。我知道他们也听到了。

我扭头问爹:

“狗蛋舅咋了?是个啥东西?”

爹一脸严肃,边吃边说道:

“小孩子家少打听,那货是个二流子!”

狗蛋舅是个二流子?

二流子,我是知道的,就是那种整天浪荡,正事不干一件,乱七八糟的事做起来一箩筐的主。

我不由替狗蛋哥担忧起来。

05

过了些时日,我突然闹肚子,耽误了好几天的课。

我去上学,刚进校园,就远远发现狗蛋哥像颗狗尾巴草一样摇头晃脑立在教室外面。

哈哈,这家伙肯定是犯什么错了!

狗蛋哥好像并不觉得丢人现眼,冲我嘿嘿一笑。

我白他一眼。

我悄声问同桌:

“狗蛋咋了?”

同桌煞有其事地说:

“他犯贱,偷人家小红五毛钱,被逮着了。”

我满腹疑惑,直直盯着同桌,问道:

“不会吧?是不是搞错了,狗蛋平时不这样啊?”

好像我怀疑的话引起了同桌的不高兴。同桌瞪我一眼,郑重地说:

“老师说的能有错?狗蛋自己也都承认了,都站外面两天了!”

老师都说了!

狗蛋哥也承认了!

不知道怎地,我突然对狗蛋哥深恶痛绝起来!

狗蛋哥咋变成这样了?爹和娘从小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偷盗。书上也是这么说的啊!

这,都忘了?

这样的人,我以后咋和他玩?

这样的人,我咋能再喊他哥?

这还没跟着二流子,就成这样了,真要跟着二流子转,指不定变成啥样,弄不好还敢抢银行哩!

贼娃子?

恶心!

我对着窗外狗蛋晃来晃去的身影,自言自语道:

“活该!”

狗蛋上学越来越不积极了,三天两头逃课,最后,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按说,小学是义务教育,狗蛋还得读书,可狗蛋就是不来,我听到狗蛋娘扯着嗓子在院里吼过几次。最终,狗蛋还是辍学了。

那年我十二岁,狗蛋也十二岁。

不和贼娃子一起读书学习,也是好事,我想。

谁知,这个贼娃子还惦记着我家的鸡蛋。

06

那是个下午,知了声声,热浪一波跟着一波。

一放学,我就马不停蹄往家跑。

每天放学回家收鸡蛋,是娘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收完鸡蛋,自己搬张凳子到院里写作业。

我吹着口哨,旋风一样往东屋门洞里钻。哪知道,我竟撞到一个人身上。

是狗蛋。

狗蛋就像一直在我家等我一样,没说话。

几天不见,狗蛋魁梧了不少,像一堵墙,把我弹了出来,他倒一点也没动。

正要问他在我家干啥,我却看到狗蛋手里捂着一个鸡蛋。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狗蛋在偷我家鸡蛋!

狗蛋乜斜着,三角眼透着寒光。

好似我走错了路,偷了他家鸡蛋一样。

我脸颊发烫,怒火中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狗蛋脸上飘过一丝诡异的笑,嘴角一抖。

他居然不知道羞耻!

狗蛋毅然高举双手,捧着鸡蛋,侧身,从我身前,夺门而逃。

我怔怔地望着狗蛋迅疾消失的背影,咬牙切齿,怒气不断升腾。

狗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问自己。

那个年代,一头健壮牛犊才三百块钱,大人给小孩的零花钱大都是一分二分五分的,一分钱可以买一个薄荷糖。

农村能迅速变现的除了鸡蛋还是鸡蛋。一个小小的鸡蛋在我心里分量很重。

狗蛋偷走的不仅仅是爹干活需要的能量,弟弟的口粮,一袋盐巴,一包火柴,一瓶醋,清凉的薄荷糖,他还偷走了我对他所有美好的过往,唯一剩下的,是他冷冷的一乜斜和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居然哭了。我知道这泪是决绝,是仇恨!

我没有告诉爹娘,我把这事深深埋在心底。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

07

江湖波澜再起,血雨腥风难免。

天边惨白,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光一闪,一声闷雷炸裂,轰隆隆三声响,倾盆大雨直泄。

浑浊泥浆,混着四面八方汇聚起的雨水和垃圾,在村口翻滚。

我就站在那里,没膝的水恣意横流,等待,静静的等待,手里紧攥长长的竹竿。

那人出现了。

竹竿一抖,我一个箭步冲上。

扑通,那人应声倒下。

我再跟进一步,抬脚,跺住那人的胸膛,使劲,牙关紧咬,咸咸的腥味在口腔弥漫。

那人拼命挣扎,直到一动不动。

梦醒惊起,我不寒而栗,这是我吗?

这么厉害,这么残忍?

我不敢相信,那人居然是狗蛋!

其实,所有的江湖恩怨,都是由那一个小小的鸡蛋引起。

蝴蝶振动翅膀,太平洋波涛汹涌,海啸一触即发。

我与狗蛋从此陌路,谁也不跟谁说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08

狗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狗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在院子里和娘一起剥花生,闲聊着,聊到了狗蛋,我问:

“娘,狗蛋家到底咋回事啊?”

娘叹了口气,边剥边说:

“还不是那个二流子!去年春上,他家本来是要盖房子的,结果,钱不见了!都是那个天杀的二流子拿了去,挥霍完了!”

隔着一道墙,我仿佛听到狗蛋一家在哭,很伤心。

“一起纳鞋底时,你婶说,狗蛋舅死皮赖脸不走,毕竟是亲弟弟,也没辙!二流子说,钱花了,只怕是这辈子也还不上。真不是个东西!”娘说的义愤填膺,恨不得拿烧火棍揍狗蛋舅,“二流子说要带狗蛋出去见见世面,闯荡闯荡,说等狗蛋挣钱了,也算是他还了。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接着问道:

“那狗蛋去了吗?”

“奇怪的很,狗蛋还真跟着二流子走了!你叔和婶还点头了!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咋能让狗蛋跟着这个二流子呢!也不知道狗蛋这些年学坏没!”娘把剥过的花生壳拢了拢,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继续说,“你猜咋着?临走,二流子还嬉皮笑脸对你婶说,别急,五年后,狗蛋回来了给你盖座楼!这个畜生!”

狗蛋具体哪天走的,我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这一走就是好几年。这些年里,我没有见过狗蛋,一是我去了县里读书,基本不落家,二是即使回来了也很少有狗蛋的消息,只听娘说起过一次。

是我读高一的那年。有次放月假回来,娘拿出一盒巧克力,说是狗蛋回来给的。

我没有打开,不痛不痒地问道:

“人呢?”

“狗蛋夜里到的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你婶陪他一块,来咱家坐有十分钟,”娘絮絮叨叨,比划着,“狗蛋瘦了,个高了,有一米八,比你高这么多,有半个头,唉,狗蛋一直都比你高些,他说让你好好读书。”

我没说啥,也没吃狗蛋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留给了弟弟。我始终无法释怀,思绪一直在那个鸡蛋上萦绕。每当想起狗蛋当年看我的眼神,诡异一笑,我就来气。

巧克力,呵呵!

09

就在我快要把狗蛋给忘记的时候,又有了他的消息。

那是我考上大学就要走的前一个夜晚,娘递给我一千块钱和一封未启封的信,说是狗蛋娘下午过来,狗蛋给我的。

我紧紧攥着它,没有立即打开。

吃过饭,我凑着灯泡昏黄的光亮,打开了信,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认得。

信是这么说的:

桑弟:
你还在怪哥吗?
哥向你说声对不起。
我前年在广州见到了小红,我请她吃了个饭,向她道了歉,她原谅我了。
那时候,我不想上学,家里穷,连房子都破的漏雨,我娘非要让我上,我不得已才想的歪主意。
那天下午,我约摸着你快放学了,就一直在你家东屋等你。
我那个二流子舅舅说让我练练胆,从最亲近的人开始,我迫不得已,就想到了你,想到了鸡蛋……
原谅我的无知吧!
这些年,我就回家了一次,给你买了盒巧克力,不知道收到没有?
巧克力好吃的很!咱们平时连个鸡蛋都难得吃上一口,记着尝尝啊,别想着是我买的,就不吃,干净着哩!
请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也不会去当坏人的。到广州不到半年,我那二流子舅舅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自个逍遥去了。我们没在一起,我有工作,只不过是童工!
不说这了,说点高兴的吧。
我赚了点钱,再加把劲就能回家盖新房子了。
铁蛋和丫蛋怪调皮,成绩还行,希望他们也能像你一样上大学。
听我娘说,你读了大学,我好替你高兴啊!那一千块钱,你凑个学费,算我小小的一点心意。
不说了,我还得上夜班,时间到了,得走了。
我一切都好,勿念。
唉,字都写不全,歪歪扭扭,查了不少字典,希望别有错别字,有了,可别笑话我。
祝一切顺利!
狗蛋
某年某月某日晚于广州某电子公司

嗓子堵得慌,我走出屋来。

外面繁星点点,月亮已上柳稍。

10

狗蛋哥,你,还好吧?


「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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