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在里里外外忙碌着。
我正满心欢喜地推着购物车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着坚果，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听到奶奶说完那句话后，一股酸涩瞬间涌上了我的鼻腔。
“你婶婶今天上午走了。”
我呆呆地愣在货架前，脑子里一片迷茫。身边欢欢喜喜迎新年的曲子依旧循环往复地播放，眼前的世界却在一点一点地变暗。
01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婶婶的病是场司空见惯的骗局，毕竟叔叔为了找奶奶要钱，编造过太多的谎言。
记忆中，叔叔家似乎从来没有过存款，紧要关头时，他们家总是一穷二白。
每当他因为各种原因耷拉着脑袋找爷爷奶奶要钱时，爷爷会恨铁不成钢地要他滚出去，奶奶却选择相信叔叔，并且背着爷爷把存款偷偷塞给他。
爷爷去世后，叔叔理所当然地管起了奶奶的账本，甚至能把奶奶的工资卡密码倒背如流。
在叔叔的口中，家里所有财产本就应该是他的，谁叫他生了个能”继承皇位”的儿子呢！
02
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物资极度匮乏。我的父亲和叔叔却一前一后出生在那个时代。
不幸的是，由于奶奶身体瘦弱，两个孩子出生时都不足月，尤其是叔叔，出生时体重不足三斤。
奶奶说，那时的叔叔，瘦得皮肤都能透出骨头的颜色来。
他们的外婆抹着眼泪说：“这孩子怎么养活啊？”
幸运的是，那时爷爷在部队，为了保证军人们良好的体质，部队经常会发优质的奶粉给大家。
战友们得知爷爷家的儿子需要补充营养，纷纷让出了自己的那份奶粉，交给爷爷。
爷爷常年在部队，奶奶当时在小学当老师，为了照顾体弱的叔叔，奶奶索性办了停薪留职。
叔叔出生在冬天，又是早产，哭声都是孱弱无力的，犹如大风中微弱的烛光，稍纵即逝。
为了不让叔叔受凉，奶奶买了十几个热水袋摆在叔叔睡的婴儿床周围，24小时不间歇地烧水、倒冷水、灌热水，直到那年的冬天结束。
在家人的悉心呵护下，叔叔终于逐渐圆润起来，身体越来越健康。
03
那时爷爷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带着父亲去东湖游泳，练就了父亲一身好水性；可叔叔想跟着一起学时，奶奶却将他拦下，说他从小身体不好，学游泳太危险。
父亲七岁那年，自己做了把鱼竿，兴冲冲地带着五岁的叔叔去家附近的池塘钓鱼。
等了一下午，还真钓上来一条三四寸长的小鱼，父亲兴奋得大叫。
本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叔叔看到鱼绳上蹦跶的小鱼，欢欣雀跃地扑了上去……
由于池塘边都是泥巴，叔叔脚一滑，直接掉入了池塘里。
父亲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出来，父亲的水性好，本来池塘的水也不深，叔叔来不及呛水就被救起，只是被吓坏了。
回到家，叔叔哭着扑向奶奶：“我好不容易钓了一条鱼，大哥非要抢，我不让，他就把我推到水里！”
叔叔浑身湿淋淋，脸上挂了委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奶奶没等父亲解释，拎起他的衣服，抢过他的鱼竿，照着父亲就是一顿猛抽：“明知道你弟弟身体不好，不让着他也就算了，你还那样欺负他，你是不想要他活吗？你怎么那么恶毒！”
父亲当时年纪不大，却知道奶奶处处向着叔叔，怎么解释她也不会听，于是咬着牙，含着泪，默默忍受着疼痛，眼睁睁看着奶奶把自己花了好几天时间做的鱼竿掰成了两截。
04
父亲十七岁那年，在爷爷的要求下参了军。
爷爷说，部队最能锻炼一个人的毅力，况且只要国家有需要，他的儿子就一定得为国家效力。
一同入伍的还有父亲从小一起玩的邻居。
入伍当天，来送别的亲人们无不一把鼻涕一把泪。
邻居家里老老小小都来了，父亲母亲轮番拥抱，大包小包的零食生活用品不停地往儿子行李箱里塞，不放过丝毫的缝隙。
那时的父亲却是孤独的，送别的当天爷爷正在部队执行任务，奶奶正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进行着公开课比赛。
若干年后，父亲对我提起此事，说那是他记忆里最孤独的时刻。
他默默地坐在卡车的角落里，双目无神地看着别人家离别的画面。
邻居阿姨发现了他，心疼地塞给他几个鸡蛋，让他带在路上吃。那一瞬间，父亲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了出来。
父亲遗传了爷爷坚韧的毅力，在部队里总是最优秀的那个。多年以后的战友聚会，“老班长”的光荣事迹依旧频频被提起。
在那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家里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回家探亲更加困难。那时的部队，真的是”家书抵万金”。
父亲告诉我，当年传达室通知谁去取信时，那人会比中了彩票还要高兴。
父亲也偶尔给家里写过几次信报平安，可总是石沉大海。奶奶忙着事业，还要忙着打理家务和照顾叔叔。
好在爷爷抽空去看过几次父亲，这便是来自家庭唯一的慰藉。
两年后，父亲光荣退伍。那时的叔叔也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
爷爷为他打点好了一切，准备送他上军车时，奶奶后悔了。
“这孩子从小体弱，到了部队条件那么艰苦，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奶奶满眼挂着泪。
叔叔见状也附和起来，无论爷爷如何发火，他死活不上车。最后无奈，爷爷把叔叔送进了工厂，当上了电工学徒。
父亲却一头扎在了书堆里。在部队他受到了革命精神的洗礼，也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性，回来他便立志要考大学。
叔叔嘲讽他，读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赚钱娶老婆。
就连作为人民教师的奶奶也劝他，有那个时间不如学门技术，走哪都饿不着。
爷爷却支持他，说家里能出个大学生，祖上都能跟着沾光。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不仅拿到了心仪的录取通知书，还在大学认识了我的母亲。所谓学业爱情双丰收。
05
我的出生，带给这个家不少的欢乐。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自然成为了全家的宠儿，尤其是对待儿子们疾言厉色的爷爷，看到我的时候，眼里却充满着柔情。
不但对我百依百顺，甚至宠爱得有些过头。
我从出生起，在爷爷奶奶家住到了七岁。
记忆中爷爷家的房子虽小，但充满温馨。
我七岁那年，爷爷奶奶准备换房，把两个儿子叫去商量：换房需要两万块钱，谁家出钱，俩老百年后，房子就直接归谁。
叔叔直接摆手，嚷着自己没钱。
父亲只有厚着脸皮找我的外婆借，加上自己的积蓄凑足两万，交给了爷爷。
爷爷写了张字条，大致意思是新房以后跟叔叔无关，要求叔叔签字。
叔叔火了，将字条撕了个粉碎。
虽然当时的我年幼，但是至今脑子里依旧残存着关于这件事的记忆：那天，叔叔含泪歇斯底里地喊着爷爷不公平，爷爷暴虐地拍着桌子要他滚出去。
“从小您就只喜欢大哥，说他处处比我懂事，处处比我强！”叔叔歇斯底里地喊，边喊边摔门离去。
正在吃饭的奶奶立刻放下手中的碗，追了出去……
最后奶奶自己掏了两万块还给了父亲，并且让父亲保密，说爷爷知道了又气得生病，当大哥的得多担待些。
这样，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了。
虽然自己家和爷爷家只有一碗汤的距离，但这件事后，父亲坚持让我住回了自己家。
06
我考上大学那年，爷爷高兴地拿出一张存折交给父亲：“丫头四年的学费我包了！”
还没等父亲拒绝，叔叔大嚷起来：“大哥缺钱吗？一代管一代，凭什么自己女儿读书还要啃老？”
爷爷压着心中的怒火：“这是给我孙女的奖励，将来你儿子有出息，我一样的奖励给他！”
“呵呵呵，说得好听！我儿子读大学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年了！”
当时的我在场，听到叔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简直惊掉了下巴。
爷爷气得捂住胸口让他滚，叔叔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扎扎实实把爷爷气病了，爷爷住院期间，叔叔一次都没有露面。
一次去医院的路上，我碰到叔叔，告诉他爷爷的情况，并劝他去医院探望。
他一脸不屑：“你跟你爷爷说，叔叔去找他亲生父亲去了，没空看他。”
我咬紧牙，咬得牙床生疼。虽说上一辈的事，我不该参与，但是叔叔的态度让我开始对他有了仇恨感。
这次，又是奶奶出面化解了矛盾。
她塞给叔叔五万块钱，说是给堂弟初中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最后叔叔给爷爷道了个歉，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07
13年的10月，爷爷去世了，全家人哭得昏天黑地。
叔叔象征性地在爷爷的灵堂上抹了抹眼泪，参加完葬礼后，便以婶婶生病为缘由回家了。
爷爷去世后，整个家就这样散了。
爷爷家里的大圆桌，再也没有撑开过。两兄弟成了陌路人，即使是团年饭，也是各家吃各家的。
叔叔偶尔会来，目的只有一个——婶婶得了重病，急需用钱。
我那时对叔叔又恨又鄙视，恨他对爷爷感情的疏离，鄙视他无止境的啃老。
爷爷去世后，我偶尔去奶奶家看看。奶奶对我慈祥如初，我有了孩子后，奶奶也是对她疼到了骨子里。
只是从我结婚到我孩子出生，叔叔都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奶奶说，婶婶得了重病，需要叔叔照顾。叔叔只有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会来奶奶这”借”存折。
一次父亲因意外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
一天下午我给父亲送饭，正巧看见了叔叔。
他似乎先发现的我，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衣领，微微将脸挡住，疾步前行，也许是怕我认出他。
我赶忙追上他，询问婶婶的情况，叔叔顾左右言他，硬是不愿意带我上楼。
其实叔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有些吃惊的：叔叔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不知何时变得一片苍白，原本笔挺的腰身也佝偻了起来，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几经周折，我打听到婶婶的病房，找了个休息日，我买了水果和鲜花，专程去探望。
打着探望的名义，其实我心里更想对婶婶的病情一探究竟。
在楼梯上正好碰到叔叔，他看到我有些意外，随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感动。
他关切地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我敷衍地说着吃过了，看看婶婶就回去。
我的心里还是住着对叔叔的偏见，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他是真的没有撒谎。
叔叔把我带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由于医院限制，我只能在门口远远地看婶婶，她已经形容枯槁，头部被纱布层层包围，身上插满了乱七八糟的管子。
我有些害怕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叔叔，婶婶到底得的什么病？
“癌症，日子没多久了。”叔叔的回答平静而又无奈。显然，他已经经历过了痛苦和绝望，然而现在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释然了。
瞬间我的泪水遏制不住地迸发出来了，对叔叔婶婶所有的怨恨立即烟消云散。
于生命而言，一切都是云淡风轻。
叔叔曾经做过许多错事，但比起婶婶的健康，那些根本不足挂齿。
我多么希望婶婶的病是误诊，多么希望叔叔撒了个弥天大谎。
我和父母在婶婶的葬礼上哭成了泪人。
“亲眼经历了这一切，是不会伤心的。因为对我们、对她自己都是最好的解脱。”
说着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的压力都从身体里清空出来。
我惊讶地看到，父亲和叔叔深深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七尺之躯哭成了泪人。我知道这泪水不仅为阿姨而流。
矛盾彻底化解后那种久违的亲切感好像又回来了。
08
婶婶去世后，奶奶召开了家庭会议。那是爷爷走后的第一次家庭大团圆。
大家整整齐齐地围坐在一起，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奶奶。
听说，奶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今天把你们叫过来，是想谈谈遗嘱的问题。爷爷走得早，那么就由我来决定我们老俩口以后留下的钱怎么处理。”
奶奶虽老态龙钟，但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我偷偷看了看父亲，他有些无奈，眼神尽量回避着奶奶。
“我想好了，老大条件一直都很好，也没缺过钱，孙女也结婚有孩子了，条件也不错，也没啥需要花钱的地方。老二条件差，媳妇又去世了，孙子现在还没个稳定的工作，哪哪都需要钱。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厚的肯定要往薄的擀一些。”
09
2020年的春节，武汉突然爆发疫情。几乎所有的武汉人都在居家隔离，买菜都要靠起早床来抢。
有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问问奶奶那边方不方便买东西。
我问：“您为啥不亲自问？”
他答：“还是你去问比较好！毕竟你跟她比我跟她要亲。”
听完这句话，我鼻子酸了，父亲面对奶奶的不公，唯一的叛逆就是躲避，心里却还是时刻牵绊着她。
幸运的是，家人们都躲过了这次肆虐的病毒；不幸的是武汉刚刚解封，奶奶就在洗澡时，把腿摔断了。
那时候武汉最可怕的两个地方：一个医院，一个火葬场。
即使是刚解封，谁也不敢乱跑，尤其是往医院跑。
电话那边奶奶痛苦地呻吟着，求我带她去医院。
我怒火中烧：“您都这样了，叔叔为啥不带您去医院？”
”不怪他不怪他，他家就他一人赚钱，他工作忙不好请假，再说他也不能有事啊，你堂弟已经没了妈，不能再没爸爸啊！”说完奶奶竟然哭了起来。
呵呵呵，我忍不住气笑了，原来我跟父亲在奶奶心里，都是不名一文的。
我和父亲冒险把奶奶送到送到医院，奶奶的腿一动不能动，那时医院管控很严，住院那几天只留了我在医院陪着她。
那几天我感受到了奶奶满满的温情，她从我小时候的趣事，讲到父亲从小受到的苦，讲着讲着她的眼眶竟湿了。
一次我在喂奶奶吃馄饨时，隔壁床的阿姨见了，对奶奶说：“孙女对你是真好啊，你说你还有个孙子，怎么他连一次电话也不给你打？”
奶奶含糊着解释孙子工作忙，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这时我才明白，奶奶也许有她自己的苦。
她对我说，父亲从小就跟爷爷亲，即使爷爷常年不在家，即使她为父亲付出了很多，父亲还是喜欢爷爷。
爷爷所有吃穿用度，父亲都是挑最好的买给他，爷爷生病时寸步不离。
可是她生病时，父亲就只是请护工招呼她。
她觉得父亲性格和爷爷一样认死理；但叔叔却处处顺着她，加上叔叔从小无论是身体还是能力都要比父亲弱，所以看起来她可能会更偏爱叔叔些，但是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哪有不疼的道理……
那天晚上奶奶和我聊到很晚，我好像突然理解她了。
奶奶出院后，父亲把她接回家悉心照料，奶奶跟父亲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
一如儿时的父亲面对她。
奶奶完全康复以后，嘴里一直念叨着叔叔，闹着要回家。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再麻烦父亲了。
父亲不放心，给她请了个阿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阿姨说，奶奶最喜欢拉着她聊天，讲的都是我父亲从小到大的故事……
也许，在奶奶心底里，父亲一直都是她的骄傲。只是她觉得对叔叔付出的更多，寄予的希望越大，希望能在叔叔身上找到更多回报吧。
如她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亦是父亲和叔叔唯一的母亲，血脉亲情，是斩不断的。
父母和我常带着孩子去看望奶奶，时常打电话关心她的生活，希望奶奶在平静愉快的生活中安度晚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