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尹岘是小狗
安平是谁?他为什么叫我安平?那尹平平又是谁?姥姥死了,妈妈、爸爸、哥哥去哪儿了?还有涂家豪!
“尹……岘!”那声音很抖,“岘哥!”
“佑君!”那不是尹平平的声音,对,不是,是它的声音,身体的声音。佑君……
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及眉的微卷流海下,一双扑闪的眼睛。她俯下身来,半跪于地,手指触碰着尹平平的脸颊,是在颤抖,眼睛长久地注视着,里边有千言万语,最后凝成了滑落的线珠。
“佑君……”,依旧不是尹平平。
红衣女子再也控制不住,把尹平平紧紧地揽在怀里,泣不成声。
“佑君,好……好暖”,依旧不是尹平平。
“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佑君用手测量着。灯光闪烁,一张紫红的脸,嵌着空洞眼眶,暴露无遗!
“你!”佑君的手僵住了,一时语塞。北风呼嚎声渐去,极度静默。
有雪片断裂的声音,是脚步声,是谁!一把明晃晃的刀凭空出现,划向佑君的后脖颈。尹平平伸手一格,留下同掌宽的口子,没有血。尹平平拉起佑君逃跑,身后的脚步声如附骨之蛆。
第三次回到这盏灯下了……
“怎么回事!”佑君连忙捂住尹平平的嘴,做了噤声的手势。身后的脚步慢了,在搜寻。尹平平和佑君慢慢地回身,定睛时,刀光一闪,已至面门,佑君慌忙遮挡,刀插进手掌,鲜红滚烫的血滴落雪地。雪地在融化!不,是一切!一个壮实的男人出现了,他手握着刀柄。尹平平把男人踹退,扶住了佑君。男人眼里浮现出诡异,慢慢隐入黑暗。
这个世界的灯是残破的,没有光。
“我们回家”,佑君的话是破出喉咙的气息。
家在装有那盏灯的楼房里,第三层的独居室。尹平平很自然地翻出了药箱,麻醉,消毒,缝合。
“岘哥……,你怎么样?”尹平平脸上的白霜融化了,紫红的肤色在变浅。
“好热!”
“热?”
屋里的温度在上升,佑君慌忙关掉暖气。
“岘哥,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回医院时……,你就不见了。”
“我自己走出来了……,我应该叫尹平平或者……安平,不叫岘哥。”尹平平说完这句不叫岘哥,脑袋中间仿佛有个黑洞在吸食,要把他彻底吞噬。头痛欲裂!
“岘哥,岘哥,尹岘!”有人在摇晃这具身体,有个声音在岸边呼唤。彻底沉沦了。
佑君呼唤着,这具身体由极度痛苦,到没了一点声响颤动。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温度。是的,佑君又一次地失去了她的岘哥,一点本不该有的侥幸随着心脏的沉没而沉没。
尹岘、尹岘、尹岘!
“尹岘!叫你呢,发什么呆啊?我要买纵横四海的光碟。”一个身着黄底碎花裙的女孩,伸手递着钱,一双眼睛笑意盈盈。
“你怎么又从学校跑出来了?”摊主是一个瘦削高大的年轻人。
“什么叫跑出来?学校放假我就不能出来?而且我是大人了,别当我小孩儿!”
年轻人不说话,在地摊上翻找着光碟。女孩儿很自然地凑了过去。
“今晚回家吃饭好不好?”
“不去”
“去嘛,去嘛,妈都说好久没见你了。今天爸也难得回来。”
“不去,起来!”年轻人去拉女孩儿,女孩儿却跟他耍赖。
“林佑君!你一个大学生在天桥上蹲地摊耍赖,还要不要脸。”
“不要!你跟我回家,我就起来!”林佑君倔强地蹲在地上,抱着书包,把头埋在书包里。
“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尹岘拿着光碟晃了晃。
“纵横四海!”林佑君抢过光碟,顺势就把钱塞给了尹岘。“谢谢岘哥哥!”
林佑君挽着尹岘的胳膊,撒着娇,“岘哥哥,哥哥,就跟我回家嘛!”
“行,我确实好久没有看望叔叔、阿姨了。”
尹岘十二岁时,父母都死了。是林佑君的父母收养他的。他十六岁就跑出来闯荡了。理由是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没必要浪费钱。他很少回林佑君的家。
“阿岘,最近忙什么呢?听你阿姨说,都快半年不着家了。”林叔给尹岘倒上酒。他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做点小生意”,递给尹岘的酒杯被阿姨拦下,“喝酒不好。”
“他不小啦!”酒杯放到了尹岘跟前。
“卖光碟不是正经营生,前些日子是不是摔断了腿?”
“你!”尹岘瞪了林佑君一眼,被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前些日子尹岘卖光碟,恰好碰上查盗版。腿是在追逐时,跳下高墙摔坏的,是林佑君照顾的。
“我跑船的朋友在做服装批发,香港货,现在很紧俏。我给你投点钱,开个店怎么样?”
“我……”,林佑君拼命地使着眼色。
服装店开在一条老街,很小。尹岘没有接受林叔的资金。
“岘哥哥,现在也是小老板了哦!”
“比不上你这医大的高材生!”
“那要是比得上呢?”
“什么?”
“我说,要是比得上呢?”
夜晚静得出奇,偶尔有几声犬吠。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到家了”,林佑君率先打破沉默。
“嗯”
“电影很好看,谢谢你,岘哥哥。”
林佑君等待着回音,没有。她钻进家门,又探出半个头来,“岘哥哥,我最最喜欢红姑,你呢?”说完便跑回了房间。
“我……”,尹岘愣在原地。二楼的灯亮了,那是林佑君的房间。
尹岘突然像发疯了一样,到处寻着石头,不住得扔着二楼窗檐。窗开了,动作停了。
“我喜欢周润发!从来、一直都只喜欢周润发!”洪亮的声音,从尹岘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巷子里又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锅碗碰击的声音。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痴痴地笑着。
火光在尹岘的瞳孔里不断放大,直到吞噬了他的全部。放火的人是这条街另外一家服装店的老板。
“哈哈哈,老弟真是年轻有为啊!”声如洪钟,颇为豪爽。这是放火的老板。
尹岘笑着迎了上去,“钟老板!”
“诶,生疏了,叫声哥,你不亏”
“钟哥”
“老弟啊,今晚喝点?来福楼,我请客!”
“人太多,走不开啊”
“诶,生意再好,也要两人同桌吃饭嘛,你说是这个理儿吗?”
尹岘没说话。钟老板拉了一下,没拉动,僵着笑容走了。
火燃烧着,从尹岘的眼里燃到了心里。没救了,服装店没救了!放火的人仓皇逃窜,尹岘抄起铁棍追赶上去,怒火在燃烧,已不知挥出了多少棍!钟老板躺在自家店前动弹不得。
火势被发现了,一晚上的鸣笛与喧闹!
“狗日的烧了我的铺子,我没打死他算不错了!”尹岘拍桌而起。
“冲谁拍桌子呢!”一个警察同样拍桌而起,又坐下了。“你说钟老板烧铺子没有证据,可你打了他却有实实在在的证据,那根棍子!”
“你们去查啊,他放火总得用油吧,还有指纹!”
“有人会查的!”警察冷着脸。“聊聊赔偿的事吧!”
“他放了火,管我要赔偿?”
“不赔偿,就不能和解,以他的伤势,你得判重刑!”
尹岘被捞了出来,钱是佑君爸爸出的。二十五万,家里大半的积蓄,还不算上警局的打点。
老街又只有一家服装店了,似乎还要扩大门面。
尹岘是在清晨走的,穿过老街的街头巷尾,向东六里有一个汽车站,那里有去往码头的汽车。尹岘南下了。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却没想过给林佑君一个。
钟老板转战房地产,将老街改造成最繁荣的商业步行街已经是六年后的事情了。
林佑君再一次出现在尹岘面前时,很像天桥的那个下午。
“小哥,我想买个轮椅。”
“给什么人用?”小哥后面的尹岘急忙起身,这是今天的第一单。
“家里一个爱乱跑的哥哥!”
“啊?”小哥语塞。尹岘认出了林佑君。
林佑君自顾自地说着:“把他腿打断,坐轮椅上就不乱跑了!”
离别多年后的再重逢,预设好的所有质问,都无声了。化作了喉头的梗动和滴下的泪珠。
“如果不是汇款单上的地址,如果我不来这儿念书,你是打算永远消失吗?”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
“你就从来没有当我们是你的家人!”
“我……”
“爸爸妈妈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林佑君几近哽咽。
“佑君,对不起。你不知道,那场大火烧掉了我的所有,连同我与你在一起的信心,都烧得一干二净!我……”
“岘哥哥!”林佑君打断了接下去的话,“你还喜欢周润发吗?”
“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那就够了。”林佑君拥进了尹岘的怀抱,“你失掉了的自信,我给你找,好吗?”
“好”。两人无数个日夜的折磨,成了彼此倾诉的桥梁。那一刻,他们的心是彼此的。
“以后不许走!”
“我发誓!再走是小狗。”
林佑君的到来,让尹岘濒临倒闭的厂子焕发了生机。
“岘哥哥,你怎么想到做医疗器材的?”林佑君面前的厂子不大,处于半停工的状态。
“这不是我的厂子。原先的老板跑路了,我带着大家卖器材赚点钱。”
“哦……”,林佑君顿了一会儿,“岘哥哥,你想这里再红火起来对吧?”
“嗯……,我是打算把现有的囤货卖掉后,改生产电子血压计的。我一直都这么想,可惜……”
“我帮你啊!”林佑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希望他好。“我帮你联系买家。至于电子血压计,你不用担心技术问题,我有几个同学,他们肯定能做出来。”
“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我相信你!”
尹岘的眼光无疑是准确的。便宜的电子血压计冲破了国外品牌的封锁,杀出了一条血路。厂子被盘活了,生活也红火了起来。
盛装立于台上,牵着尹岘手的林佑君,她或许也被这份红火的幸福冲昏过头脑吧。婚礼是在故乡举行的,那座天桥一头的酒店,以前是个动物园,两人初相识的地方。
“喊喊”林佑君的小名,因为小时哭声很大。“你看,小动物们都有伙伴,它们多开心啊!你想要一个伙伴吗?”
“想”九岁的林佑君以为会是个小动物。领到面前的却是个呆呆的小男孩。
“以后,他就是你哥哥好不好?”
林佑君“哇”的一声,哭得不管不顾。“大人都喜欢男孩儿,你们不要我了!”嚎啕的大嘴被塞进了个棒棒糖,橘子味的!原来是个清秀的哥哥。林佑君成了跟屁虫。
“我想起来了,你的小名叫喊喊吧?听说小时候你一哭,全医院的小孩儿都被吓哭了。”尹岘附耳低声调侃到。主持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发挥着蹩脚的才华。
林佑君狠狠地拧了尹岘一把,笑得格外灿烂。台下的人也格外灿烂,这场婚礼确实繁华。它的繁华不是花团锦簇,不是觥筹交错,不是绿罗红锦,更不是金堆玉砌,而是一群人生活的繁华,未来的繁华。仿佛世间的苦难与他们无关,空洞亦如是。这一切得益于尹岘的医疗器械厂,它撑起了这颗泡沫的浮光。
泡沫破了,声响巨大,以至于隔壁银行爆炸的声波冲击而来时,林佑君的脑子里只有嗡嗡的鸣颤了。热浪随之而来,灼烧着人们的衣物,皮肤。呻吟声,脚步的杂沓声,乱作一团。林佑君分不清这灼烧是来自滚烫的鲜血还是爆炸的热浪。尹岘的左背插入了一块锈铁片,贯透了胸膛。气息缭乱地扑打在林佑君的脸上,有如他那梗在喉头还来不及组织的凌乱的话语。尹岘发出了古怪的声音,眼球仿佛要被瞪出来了,被护在怀里的林佑君亦死死地瞪着,直到气息消失了,声音消失了,眼里的神光消失了,尹岘死了,她还是死死地瞪着。
同样死死瞪着的还有涂家豪。他的额头挂下一条口子,直到耳根,鲜血已经流满了整个脸庞,这是飞射的碎玻璃留下的。这场爆炸是他负责实施的,为了掩护天桥另一端,三条街外的劫持运钞车的行动。炸弹也许出了问题,爆炸提前了三分钟。涂家豪按照计划,穿过酒店婚礼大厅,准备从后门出到老街,乘坐接应的车辆离去,却被新娘丢捧花的环节阻断了。捧花飞向他,指挥着人群聚拢向他,打乱了他的节奏,爆炸发生了。
涂家豪死死地瞪着林佑君,在他看来,一切的罪因都应归于她。他在脑袋里重复刻画着这个女人,好在日后杀了她,为他割裂的脸庞,有如他割裂生活,报仇雪恨。而现在 他需要逃离前来的警察。
尹岘死了,他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下坠,耳边传来呓语的执拗:“岘哥哥,我能救活你的,能救活你的……”;传来激烈的质问:“他没有死!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传来反复的喃喃:“尹岘,你就是小狗!你就是小狗,小狗……”。“嘭!”冰层的碎裂声,水花的撞击声,尹岘坠入了冰河,向河底沉去。他仿佛看到了那天满身殷红的佑君,背着他向医院走去背影,像极了一弯漂泊的枫叶。又好像穿上了他送给她的一袭红衣——十八岁的新春,两颗炽热的心——来同他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