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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脉小周天,悬纳归气海
拂云揽月弦,千手还复来
千手还复来,这个千手到底要怎么还复来呀?李季禾盘膝而坐,额间满是密密细汗,双眉紧蹙。为什么每到这一步,丹田的真气就催动不下去了呢?越是焦急,心绪越是难定,看来今天的功法,仍是一无所得。顾随性子向来闲散,瞧着他这幅模样,停下抛花生米的动作,忍不住出口逗他,“你不去当厨子着实可惜,直接就是一脸菜色”。李季禾此时直想一头砸进墙里,挫败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出息。这么些天,这功法我是半分也没有长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该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啊”,顾随正了脸色。李季禾抬眼看他。
“你‘这样’,跟出不出的去也没有关系呀?”
李季禾:……
说起来,他们困在这里已近大半月。眼看着院里的人越来远少,送过来的饭菜越来越精致可口。就连精巴瘦的牛生,也像被灌满了风的纸鸢,整个人壮实了一圈儿。说曹操曹操就到,大纸鸢一把推开门,指着外头直哆嗦,“不好了不好了,这次要出大事了”顾随怔然,对李季禾奇道:嚯,他什么时候不结巴了?
牛生求助似地看向李季禾。
李季禾点点头,转头厉色道:“怎么能这么讲,你莫不是忘了,他上次哄那小马崽子睡觉的时候就不结巴”。
牛生: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
顾随耸了耸肩,继续抛他的花生米儿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李季禾问道。
“外...外面来...来了很多人啊,难...难不成这次是...是轮到我们了?”,牛生一脸焦急。
来人了?李季禾与顾随心下不由咯噔一下,娘了个乖乖,这可是终于来了啊!要不是这看守越来越严,越来越难溜出去不被怀疑,他们也不至于闷在这半大的院子里长蘑菇呀。
古语有云,请君入瓮。但这个瓮请的到底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里头,只有牛生还一直在旁边忙忙碌碌,先是求这位菩萨保佑,然后就是请那尊大佛显灵。“咦,老六头呢?”
“早上也没见着他呀?”
“好像是去茅房了吧”
“不愧是倒夜香的,总喜欢往那地儿凑”
“别说,他身上都已经腌入味了”
“熏得慌,喏,这俩好像就跟他住一块儿呢”
顾随扫眼看去,几乎都是些下等仆从,叽叽喳喳地嚼着舌根。看来他们是最后一批了。这么说来,那些人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窃宝之人。
前头的护卫甲忽然扯起嗓子喊道:
“欸,这儿再来两个人”。
护卫乙扫视了一下,“你,和你,过去”,草草地指了两个人过去。
“哎不对不对,还缺一个!”,护卫丙梗着脖子嚷道。
“行了,那补一个。哎,你怎么回事儿,来这么迟!对,就是你,赶紧过去”。
房中布设与此前并无两异,馨香满室。时隔半月,再次踏入此中,顾随与李季禾表情平静。稍显不平静的,估计是旁边那位,从进来开始就在指天望地——老六头。兴许是最后剩下的人都不多了,审讯流程从简,略去关押候审,直接便提堂审问了。
好家伙,这能是厢房?!
李季禾细细地打量着前面的这个牢房。它具备了一切牢房应有的特质,狭小、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陈旧腐朽的气味,鼠类状若无人地在发霉的茅草上窜动,发出窸窸窣窣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然而,比起环境的恶劣,更令人不舒服的是,里面似乎有着比牢房更肮脏的,邪恶的,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匿在暗处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正琢磨着,李季禾就被一掌推了进去。
话分两头,就在他们一行人深陷囹圄之际。另一头,也有人过得不痛快。“还有七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常子涯灌下半碗烈酒,将碗重重搁下,“那鬼玩意儿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鬼玩意儿……原来陆清原与常子涯自投入柳沅山庄,成为死士的那日起,便被种下了千缕忧。所谓千缕忧,与他的名字相反,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毒药,自古无药可解,每次发作起来,如万蚁噬心,让人几欲寻死。只得盼着主上赐药,才能缓上几分痛楚,苟且保住性命。
陆清原给自己添上一盏新茶,细细地抿了一口,“看来你没什么信心呐?”。“废话,就给了几条似是而非的线索,还得猜着才有可能找得到”,常子涯啐了一口,“老实说,我对之前那种查法可没底儿”。
“那要不要赌一把?我倒是有个法子”,陆清原把面前的杯子仔细转回原先的位置。
“你的法子?莫非你知道最后一条线索指的是什么了”
“我猜的,所以才说是赌”。
常子涯喝酒容易上脸,此时他虽满脸通红,但眼神清明,甚至还带着些审视意味。
“赢面有多大?”
“不好说,反正我是下注了,跟与不跟,随你”,陆清原往椅背一靠,轻摇折扇,悠然道。
常子涯沉吟片刻,拍案,“跟!”
闻言,陆清原举起茶杯与他致意。
常子涯拿起碗,草草推过去,未及一半又收回来,“不过,你打算何时动作?”
“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陆清原呷了一口茶,“还有,坤字号房的人先不要动,我还有用”。
这个牢房很是昏暗,仅凭半截高窗透下的几丝光线分辨日夜,送吃食的狱卒前脚离开,顾随后脚就用小石子在墙角暗处记下一笔,心中盘算着脱身之法。
“怎么了?”
李季禾顶着一张苦瓜脸,声音都颤抖起来了,“我的内力......没了”。原来李季禾每日惯了时间要修习功的,刚才提气运功居然找不到那道丹元了,周身也是绵软无力。
“你先别急,我看看我的还在不在?”顾随当下催动丹元试了试,然后摇了摇头,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们都没了内力?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化掉内力的?短时间内化掉人内力的方法倒是不少,只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却是少有。“那个地方我们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没有问题,怎么第二次就出问题了呢?”,李季禾纳闷道。
顾随灵光一闪,“跟第一次相比,我们多做了什么?或者说我们多接触了什么”?
“第一次我们是偷摸着去的,趴在梁上听墙角,第二次去是走的大门”,李季禾掰着指头念叨起来,“咦,莫非是那笔与墨?我们不是还写字来着?”
顾随想了想,摇头,“应该不是,那不过是些寻常的笔墨,况且只靠着手上沾的一些药物,应不足以化人功力于无形。真要化功,必定要作用于体内的”。“体内?那……屋里那气味算吗,闻着像寻常的墨香”,李季禾随即又摇头,“不对,这个味道第一次去的时候就闻到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第一次就着道了”。
“容我想一想”,顾随拧起眉毛一连走了好几步,又转回来,“诶,我们被抓之前是不是用过饭了?”
李季禾点头,“是呀,怎么了?”自从他们再三确认府内的吃食里头只是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后,他们就奉行“不吃白不吃,吃了也不要命”的宗旨,敞开肚皮吃了。甚至当李季禾觉着自己睡不踏实的时候,第二天还会默默扒多几口饭菜。
顾随眸光一闪,“我听说过有一种用药法子,将原先无色无味无毒的两种药物搭配在一起,自然会产生特殊药效,可短时散人功力……”
“你的意思是,熏香和吃食?”,李季禾也跟着激动起来,随即捂住嘴,压低声音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第一次没中招,因为我们那日压根来不及用那吃食”。
“他们费尽心思又不动声色地找一个小贼”,顾随轻笑,“未免太蹊跷了”。
“可不是嘛,简直比跟大姑娘搭讪都周折”。
“所以他们真正要找的……”
“另有其人!”,李季禾笃定道,“那就是说,他们说失窃了只是个幌子?要找那个窃宝之人也是假的”
顾随拍拍李季禾那颗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赞许道,“可以啊”。
李季禾腼腆一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抱住头,“哎呀,师傅说过不能拍头的,不然以后就长不高了呀”。
“嗬,还挺讲究”
“别拍,别拍呀”
两人正打闹着。
“哎,你们俩背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什么呢,再不来,馒头可都没有了”,原来徐大娘也关押在他们牢房,她为人豪爽,见还有人没吃上,就招呼道。“嗯,这就来,多谢徐大娘照拂!”
“你小伙子嘴还挺甜”,徐大娘听着心里舒坦,“诶,你是怎么知道俺姓徐的?”
李季禾吐了吐舌头,与顾随不远不近地蹲在一边,埋头啃起馒头。牢房的人又接着刚才未尽的话头:
“哎,你说的是真的嘛?这牢里……真闹鬼?”
“怎么不是,我昨儿明明听到动静了,有个女人在哼曲子”
“那你有没有看到她的样子?“
“这鬼约莫厉得很,压得我转头都转不了”
“哎哟,这遭的是什么罪呀?我得赶紧把护身符挂在身上”
“那你有没听到她哼的是什么曲子呀?”
“要死呀,我都快吓尿了,哪里留意得那么多?”
“这里阴气这么重,有倒也正常。只怕再过几日,我们也…….”
“呸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好几个人不约而同骂道。
顾随啃了一大口馒头,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李季禾骤然打断,“没有,不会”。
顾随又试探着道,“真……”
李季禾:是的。
顾随耸肩:哦。
外头应是十分寒冷,阴冷蛮横的风直窜入牢中,先是把最外头方桌上的油灯亮光压得几近熄灭,让打着盹儿的守卫半张脸隐没在黑暗当中,然后又沿着这道狭长的走廊,长驱直入,把经年陈朽的牢门推搡得嘎吱作响,最终逐渐消弭于牢狱深处。
“疼,疼,疼”
借着微弱的光,顾随终于看清了那东西,随即松了手。
那东西,哦不,李季禾赶紧搓搓自己的手腕儿,疼得眼泪都快要冒出来了,不由心下腹诽,不是,顾随这吃馒头的,手劲儿也能这么大?
顾随斜着眼看他,大有一副公堂之上青天大老爷的派头。
“我交代,交代”,李季禾举手坦白,“我……睡不着”,后几个字简直细若蚊叫。
顾随哼唧一声,“我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错了,大人”,李季禾可怜兮兮道。
李季禾这个人,是长个子不长胆子的,怕的东西多不胜数,但要数一个最怵的,那就应当是鬼怪之事。所以在听了下午那茬儿后,在这阴森可怖,空气里都带着血腥味儿的牢房中,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越辗转越是心慌,不得已之下才“出手叨扰”了顾随。
这个怂包,顾随轻叹,他双手交叠在脑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干什么?”
李季禾见他搭理自己,立马乖乖躺好,“嗯,从前我睡不着哭闹的时候,师傅会给我讲故事儿……”
“行,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儿吧”。
居然应得这般爽快?李季禾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打算草草打发他,然后好睡觉。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大山……”
“这个我知道,山里有座庙对不对?”
“不对,这座山里没有庙。只有一幢四方院落”。
“比柳沅山庄还大吗”?
“嗯,大得多。但是里面只住着一个小和尚”
“哈,没有庙,但还是有和尚”,李季禾笑了,“还是个小光头”。
“小和尚每天的功课就是敲木鱼和诵经,他佛根尚浅,根本坐不住,所以总是三心二意,想溜出去玩”。
“那他溜出去了吗?”
“他呀,开始找门出去,但他记不得通往外面的门在哪里了。所以他只能一扇门一扇门去试”,顾随看着牢顶,视线却穿透在更远的地方,“第一道门,他被吓得尿了裤子;第二道门,他气得上蹿下跳;第三道门,他哭肿了眼睛;第四道门,他羞红了脸……”
“这门好生奇怪,里面到底有什么呀?”
“他也记不得具体有什么了,只记得他自己最强烈的感受。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推门的动作越来越慢”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顾随摇头,“他开始犹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可以接受门背后的东西。可是,到他终于记起那道通往外面的门的时候,他就站在它前面,甚至已经伸出了手”
李季禾不由摒住了呼吸。
“他逃跑了”,顾随勾了勾嘴,“是不是很没种?”
“他还那么小”,李季禾皱着眉,“欸?其实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出去呀,比方说……翻墙?”
“他试过的,可每当靠近围墙的时候,围墙就会长至数丈高,而等他走远了,又会恢复原状”。
“那也太令人沮丧了”
“是的,他从来没有看过外面的天地,他甚至想过就算是死在外头,也是件快事儿”
“那……后来呢?”
顾随换了个姿势,支起一条腿晃着,“后来有一次,他崩溃大哭,在地上打滚儿,累了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居然发现墙角处有个被草丛半遮半掩的狗洞”
“狗……洞?”
“幸好他身量小,钻出去绰绰有余”,顾随打了个呵欠,“他就这样出去了。好了,故事说完了”。
嗯?哦……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最后还是李季禾挠了挠头,心里琢磨再三才开了口,“那个,我想跟你说个事情……其实我刚才那话儿还没说完的”
“?”
“你刚也发现了吧?我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每次听故事儿都特别起劲儿”,李季禾眨巴了眼睛,终于添上一句,“所以讲故事儿对我是没有任何助眠效果的”。
“……”,顾随默了默,然后抬手结出了一个响亮的弹指。
李季禾捂着额头,疼地直哼哼。
“我说完了,到你了”,顾随索性彻底躺直,闭起眼睛,一副凛然模样。
李季禾暗骂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陪了夫人又折兵,“好吧,我想想”,他两指揉着太阳穴,“嗯……我记得小时候师傅每次只要给我唱首《鲛人》,不出五句,我定能睡过去了”。
“《鲛人》?”
“对呀,我们海边的孩子都是听着它长大的,传说溟海有鲛人,貌虽丑,但歌声动人,可解人间千愁”。
“哦?这倒是个新鲜事儿”
“那我给你来一小段儿啊”,李季禾清清嗓子,照着久远的记忆哼出声儿来,“鲛人泣,不费织。儿郎赶海儿,藏珠贝。谁道夜半时,渔光照云莺”。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词儿亦别有一番野趣,确实会是口口相传的小歌谣儿。
顾随生于内陆,长在内陆,从未见过溟海,更不曾遇过鲛人,小时候曾听卖货郎说那儿的风都是带着淡淡的咸味儿,还有小木盒说的那顶好的鱼鲜。待事情告一段落,可得要去转悠一趟,诓他几网好鱼,再痛饮一场。“鲛人泣,不费璃。儿郎出海儿,何日归。谁催礁岸移,声声到天明”。
“瞧不出来,你还会唱女角?”,顾随奇道。
没有听到李季禾的回答,顾随心道这小子脸皮还挺薄的,打趣不得,“行了,不笑话你了”。
衣角被冷不丁扯了一下,顾随终于睁开了眼睛,此时他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于是他清楚地看到李季禾正朝他死命摆手,一张脸已吓到死白,比着嘴型道,“不—是—我”,
顾随心下猛打了个突,他又看见李季禾抖着手指了过去,“声音,好像是从那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