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点起灯烛迎接一家狼狈不堪的逃亡者,煮水给行人洗脚,不忘剪了白纸条儿贴在门外给行人招魂。……主人预备了丰富的晚餐,把睡得烂熟额孩子们也叫醒来吃”,这是《杜甫传》中写道的一顿特殊的招待宴。
主人叫做孙宰,客人一家就是逃难的杜甫一家。这顿招待宴其实也不能叫做“宴”,所谓的“宴”应当是宾主有约,饮食有备且比较精致,有酒有肉,闲坐畅谈,不为吃饭,只是为了聚在一起解决某个问题。逃难的杜甫从长安到蒲城,从蒲城到白水,白水沦陷后流亡,路上陷在蓬蒿里差点遇难,被表侄王砅所救,一路北行与妻子汇合,逃到与鄜州不远的同家洼,前面所提的孙宰就住在这里。
兵荒马乱,雷雨缠绵,苦李充饥,幼儿饿啼,夜宿人家的屋檐之下……他在黄昏时分叩响了友人的家门,对主人而言这是突发事件。友人一家的热情招待,给予他的不仅是食物带来的饱腹感,更多的是荒凉乱世中的温暖,是感动。
那个晚上具体吃的什么饭菜作者没有写,杜甫诗歌中也没有详细介绍,这其实是一顿救命饭。想有崇高理想的杜甫,生于唐的繁盛时期,父系世代为官,母系与唐王室有一些渊源,那个时候竟然也落到了这般田地,实在是令人嘘唏不已。
是谁说过,“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太平年间的那些斯文,礼仪,人情世故,到了离乱年,荡然无存,在生死面前,啥都顾不上了。活着,成了离乱人最后的愿望。这一顿记忆深刻的接待饭,成了杜甫永久的记忆。这也只是他流亡的一段插曲罢了。
756年7月,李亨在甘肃灵武称帝,杜甫人在羌村,他安顿了家人后只身去投奔唐肃宗,结果半路被胡人捉住押解到长安。一方面是他本来官职不大影响不大,另一方面是他尽量消除存在感,“数尝寇乱,挺节无污”,在复杂的环境中保存了自己的名节。但是长安城里的胡人享受荣华富贵,一边还不断有胜仗打下来,而当年跟他一起吟诗畅谈的朋友们或被俘或走散。长安城外的唐政府军为数不多的反攻还吃了败仗,这让多情的诗人分外失望。
我们都说杜甫的诗忧国忧民,这样的乱世,国家的治乱决定了老百姓的是安定还是流离,他不得不忧国,不能不忧民。这样痛苦的精神折磨一直在延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山河破碎,征战无休止,生活是最好的素材,经历是第一手写作内容,他用写诗的语言写了那一段历史。
然后是继续战乱,他用了很长时间做了准备,冒险从两军交战的前线潜逃到了凤翔,“麻衣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获得一个左拾遗的官职。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但是有时新麻烦的开始。他卷入了宰相房琯的政治事件中,一度被肃宗安排人审问,在张镐和韦陟的帮助下脱困。这时他已然遭了唐肃宗的厌弃,被要求离开凤翔。杜甫在这一年八月“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一路从凤翔到麟游入邠州,过宜君至鄜州,最后到达妻儿所在的羌村。一路上的狼狈不堪,在泥泞中徒步归来,面对家人时愧疚无奈可想而知。
这一次的回归与前一次由长安回奉先(蒲城)的经历何其相似。虽然前一次是任职前的准备,这一次是离职后的无官一身轻心境不同;前一次自长安到奉先,这一次由凤翔到富县的羌村,距离长短不同;前一次是安史之乱之前,这一次是安史之乱中间,形势不同——但是,他一路走一路看,草木知秋,人生飘摇,生命无常,白骨四散,景象凄惨——这仍旧不是他心目中有过的大唐。《北征》这首名篇就写在这个时候,也刚好和之前《自京赴县先咏怀五百字》成了他现实主义代表作中著名的篇目。“用高度写实的技巧写出旅途的经历与家境的贫穷”。
唐诗中用“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来形容“苦吟”的专注和对遣词造句的严格要求,杜甫自己也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表现出锤炼诗歌语言所花费的心思。而真正来源于生活的诗句是不需要挖空心思去琢磨去调整的,贫困饥饿疲劳无助悲伤愤怒失望乃至绝望,一帧帧都在眼前,“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战乱给孩子造成的生活困难,精神短缺,杜甫用平实的语言脱口倾诉;“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折波涛,旧绣移曲折”,家中孩子长大,衣服破旧短小的细节叙述,真真是不必借助什么艺术手法来展现的。这个残酷的时代,终究把一个豪气少年磋磨成了无可奈何的中年人。你可以不向生活低头,但是你不能蒙上眼睛无视真正发生的可怕事件,不能回避艰难岁月喷发的痛苦。
还是这句话,时代让杜甫走向了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