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应该是蔷薇花开得最恣意的时候。所有的花儿当中,我最喜欢蔷薇,花朵小小的,绽开后花瓣密密匝匝紧凑在一起的那种。
前些日子,收到老家亲戚家女孩一则微信:表姑,每年蔷薇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三奶奶。
我的心像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痛感瞬间蔓延开来,顺着身体的神经末梢,抵达眼框。屋外阳光浓烈地让人无法睁眼。
女孩的三奶奶,是我的亲姑,我叫她干娘。
我出生时体弱多病,家里人怕不好养活,就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去邻村找瞎汉算卦,谁知算来算去,就跟她的八字最吻合。于是她对我来说,除了是亲姑外,还多了一层身份:我的干娘。
她自是欢天喜地。自打生了我表姐后,她就再没开怀生养过别的孩子。
“我有俩闺女。”每每遇到有人问及她的孩子,她总是如是说道。
记忆里,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她家里度过的。那时候生产队里活儿多,父母大部分时间都靠在队里挣工分。
自我记事起,我的姑夫(我一直叫他干爷)就在公社的水利部门上班,出门骑一辆高大梁自行车,神气的很。他身材颀长,皮肤白净,说话慢声细气,一看就不是村里那些庄户农夫。
那时候,她家西外墙种了大片的蔷薇,基本是大红和粉红两种颜色。花朵小小的,花瓣繁而密,每年到了五六月份,密密麻麻的花儿一齐绽放,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花墙。
每天下班回来,干爷就坐在蔷薇花下,等她给他炒俩下酒菜小酌几杯。我坐在桌子旁边,吃着煎饼卷下酒菜,听他俩轻声聊天。
太阳还没落山,有余晖穿透一树蔷薇,斑驳地打在他俩身上,我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她跟我三叔住前后屋,我小时候因为长得又黑又丑,常被我三婶儿取笑,每次去她家都要经过三叔家门口,我的三婶儿就倚在门口,看到我老远就喊:“丑曼儿,怎么一放学就往你干娘家跑?”声音响得刺耳,并伴着“哧哧”的笑。
孩子的心是脆弱而敏感的。三婶儿喊得时间久了,我就不敢每天放学去蹭干爷的下酒菜了,偶尔去一次也绕远路走,故意避开那声让我难堪的“丑曼儿”。
三婶儿生了五个女儿,我那五个姐妹儿个个如花似玉,三婶儿当然觉得底气这么喊我。时间一长,周围也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笑着喊我“丑曼儿”了。
只是她完全不能忍受。有一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看她正坐在校东门外的一块儿大方石头上,眼巴巴地盯着校门出口处。
她一路拖着我,径直闯进了三叔家,指着我三婶儿的脑门说:好看有什么用?你那五个好看的闺女上学拿过一张奖状吗?她们五个加起来识的字都没她一个人识的多,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是她婶娘,哪里还有笑话自己孩子长得丑的?
那个下午,她牵着我的手,在胡同里走了一个来回。她的叫骂声极具穿透力,越过邻居家矮矮的院墙,窜进屋子里各个角落。
“各人家炕头上都有孩子,想想别人在路上骂你们的孩子,你们心里会好受吗?孩子心里会好受吗?你们谁有本事带自己家的孩子出来,跟俺比比谁识字多,谁背的书多!以后谁敢再给俺家闺女起诨名儿,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胡同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应声儿。我的手一直被她牵着,她掌心处的温度,正顺着脉络清晰地传递给我,使我感到踏实而安宁。
蔷薇花开过一茬又一茬,光阴就这样在掌心里打着旋儿溜走了。
我一天天长大,外地上学,参加工作。偶尔空闲回趟老家,去看她,满脸深藏的皱纹,像扫不尽的白雪,落在她正一天天荒芜的岁月中。我那曾经美如蔷薇花的干娘,时间就这样无情地在她身上碾压过,一遍又一遍。
她有严重肺气肿病,每年冬天最冷的那些日子总是最难捱。我去看她的时候,面对着炕头上摆满的瓶瓶罐罐,除了暗自落泪,也只有临走时候悄悄给她在瓶罐底下压上一百块钱。
她是在2004年的七月份走得。满墙的蔷薇花都已盛开过,零落的花瓣堆积在院墙各个角落,养精蓄锐期待着明年的再次绽放。
只是,蔷薇可以再开,而我的干娘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没有看到她临终前的样子,我赶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孤零零地躺在炕头靠墙一侧,脸上蒙了一块裱纸。
我没有勇气靠前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也不想记住她最后的样子,我想留在记忆里的永远是那无数个飘着蔷薇花香的黄昏,她在院子里忙里忙外,笑咪咪的样子。
送她上路的时候,我麻木地走在送葬人群中,无论心里如何悲恸,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周围的人都指着我说,这孩子怎么啦?她的干娘走了啊,怎么不知道哭?是不是傻了?
走到我三叔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拂去岁月的尘埃,我仿佛看到她手里牵着个又黑又丑的女孩儿,像打了场胜仗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长长的胡同走了出来。嘴里不停念叨着:脸长得再好看,有墙上的奖状好看么?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轰然决堤,我开始放声大哭……
她走后,表姐把老屋重新修葺了,把西边院墙那一树树蔷薇连根拔掉了。
没有了她,这世间的所有花开花落于我而言,都只是季节变换的一种仪式而已。
只是那老屋,那花墙,那满院的花香以及小饭桌上的轻声细语,在年年蔷薇花开的季节,都会蹚着我记忆的河流,涉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