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是北宋时期,甚至可以说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都首屈一指的大文学家、大艺术家。人们提及他,第一时间总会联想到一个临风抒怀、月下畅饮、倚杖听涛的豪放诗才的形象,却往往因他的旷世才华和丰富阅历忽略了他还是个好官、清官。读了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我才认识这个颇有才干的官员——在杭州他留下了苏堤,在徐州他带领军民抗洪救灾,在黄州他兴办孤儿院……并且近四十年颠沛流离、奔波不歇的做官生涯,无处不印证其清廉高洁的品格。
公元1074年,苏轼在杭州的任期届满后,请调到密州(今山东诸城县)任太守。密州是个很穷的地区,地瘠民贫,且连年歉收,苏轼在此地的生活自然和杭州时有着天壤之别。他在《后杞菊赋》序中写道,“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杞菊就是枸杞和菊花,两者嫩芽、叶都可食用。)我们不免疑惑,堂堂一个太守,好歹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怎么竟落得三餐不继,到荒郊野地采食野菜果腹的地步呢?苏轼本身是位美食家,吃野菜自然不排除有尝鲜的成份,但从这篇自嘲的文字中也不难看出他实际生活的穷困艰难。
有意思的是,出身士族,自小生活优渥,二十五岁就做官的苏轼,本身应是个对钱财无概念的公子,文字里却常常提及“发工资”这件事。除了这篇《后杞菊赋》中写到“衣食之奉,殆不如昔”,他在给副宰相章惇叙述自己生活的书信中提到“俸入所得,随手辄尽”,给秦少游写信提到“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甚至他被贬到海南后还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请求他帮忙讨要被朝廷拖欠三年的工资。苏轼为何如此看重工资?这只能说明,他一家人生活靠的就是朝廷发放的俸禄,除此无其他来源,更能说明,他做官很廉洁,“贪腐”二字与他的名字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所以在《赤壁赋》中,我们不难读懂他的心志,“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有人会想,清高的文人爱惜羽毛,不贪不腐也正常。但是混到“吃野菜果腹”的太守真心不多见。苏轼自青年时就名气在外,众人争相收藏他的书信、字帖,如果他随便出手一幅字画,收入也不得了,然而他却从未利用过自己的影响力为自己谋取钱财。倒有一次是为了钱:他审理一起经济纠纷时,被告堂下诉苦,因连日阴雨,家里囤积的扇子卖不掉,所以无钱还债。于是苏轼就在被告家的二十把团扇上题诗作画,很快卖光,还清了原告债务。在“乌台诗案”后被贬到穷苦的黄州,生活极其困顿之时,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开源节流”之法。“节流”,就是每月初把四千五百钱工资分为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挑下来一份作日常开销,如果当天没用光就存在大竹筒里以备招待宾客。“开源”当然就是在黄州城东开垦了一块坡地,种粮种菜种果树,当起农夫来自给自足,于是就有了“东坡居士”这一别号。
可以说,苏东坡的清廉并不逊于史上留名的清官,历史对他的评价也近乎完美。我认为,这一方面缘于他出生在眉州苏家这样的诗礼大家,苏子从小就被母亲教授《范滂传》,立志要做像范滂那样清节大义的人,这样的家庭氛围能造就出文学天才,也必然能培养出廉洁正直的官员;另一方面,也在于其后天形成的节制、简单的生活理念——“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他的这套养生之道,恰恰也反映出一个人骨子里的通透达观,精神上得到富足,守穷也守得“穷开心”,所以无论身处庙堂,还是隐居农田,苏东坡都能快快乐乐享受生活。对于今人来讲,我们在文学、艺术上瞻仰伟大的苏东坡之外,须得记住还有个“吃野菜”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