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婊子,就那啥都不是的婊子,多情的傻子你对她情深入骨,这痴情让我心服口服。为她你不要记忆不要命,放荡于孤独的王国,如同活死人,在小黑屋里撑柄木伞隔绝人世,拿个手机大玩特玩。可如今你已将此尽数遗忘,失去的记忆伸出褐色小爪子在沼泽里挣扎,嚷着让我打捞上岸。月明中啊,我在稀里哗啦和咕嘟天神面前发愿,立誓要拯救你的记忆,治疗你的顽疾。现在,让我把你忘记的一切重新讲给你听。
周扯皮一边说话,一边喝了口蝴蝶啤酒。入口,就像千万朵啤酒花在黏黏地游着;入喉,一阵辛辣的蚂蚁噬咬让他百般享受。真乃好酒也!他夸张地叫着,参差不齐的胡须沾上了啤酒的白沫,顺着下巴往下流。月明中冷冷地看着他,圆框眼镜里的眸子浑无半分暖意。周扯皮恶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满口雪白,得意洋洋地说:
治疗失忆症病人,我别有一番方法,而你是我的第一号病人。我就从军训说起,不信你记不起来。
想必你一定记得那天怒日中烧,狂暴的风裹挟来更狂暴的风,一层接着一层,一层比一层热。蝉在嘶叫,鸟在哀鸣。我们在火里站军姿,在香喷喷的油里走正步,在炼丹炉里练习火眼金睛。教官一声令下,我们开始做蛙跳。我们学着青蛙跳,只有刘基诚学着蝌蚪游,贪图阴凉的他游到一颗蔫柳树下,被教官逮个正着。教官纠着刘基诚的衣服领子:你小子,真能偷懒!刘基诚巧舌如簧,如一只鹦鹉,在那嘲讽似的鸣叫:教官大人,教官先生,您只说过学青蛙跳,未曾说过跳往何方。教官双目喷火,如同头顶的太阳。他跺脚骂道:你也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智商,罚你再跳三百下!
你记起来了,对吧。你一定记起来了刘基诚,这个魑魅魍魉一样的名字。你也一定记得杨宝宝,他在斜眼观看刘基诚蛙跳的同时,发出如下感慨:
“刘基诚那东西不是人,是狐狸变的。”
我纠正道:“狐狸只变作女人。就算哪只狐狸心血来潮变作男人,也应英姿倜傥,眉清目秀,而不似刘基诚猥琐矮小,贼眉鼠眼。”
杨宝宝严肃地点点头:“你说的十分有道理。他应该是乌龟变的。”
月明中先生,我知道你一定对杨宝宝如此严肃心生不解;但事实上,他暴露本性是在开学一个月以后。开学头一个月,杨宝宝中规中矩,是一位合格的好学生。他热爱科学,喜欢看动物世界和喜羊羊与灰太狼。他最崇拜的明星是光头强,总喜欢把自己剃成秃子。他勤学好问,撑大眼睛卖着萌向老师提问五花八门的问题,而且绝不重复。有一天,他用渴求的表情瞻仰我校孔子像,敬畏地看着孔子那飘扬的衣襟和睿智的眼神,露出了半痴半傻的微笑。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孔老夫子,你的英文名字是什么?”
孔老夫子没有理会,他一不做二不休,继续问道:
“What’s your name in English?”
他的求索精神打动了路过的项老师,后者赏给他一句“你真棒”,杨宝宝快乐地笑开了花。要知道,受到项老师的表扬,那可如黄袍加身。你不可能不记得,当年我班班主任项飞羽,绰号“项羽”,目似黑铁,眉似钢筋,鼻似金钩,唇似铜锈。个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常年一身黑油彩,紧住他苗条的身材。在蝴蝶省蝴蝶市第八分之四中学的校史里,他是传奇中的传奇。蝴蝶省蝴蝶市第八分之四中学简称蝴蝶半中,是项老师的精神花园,是三个年级九十多个班的物质巢穴。
项老师从二十七楼的高一九班来到操场,视察我班军训情况。此时刘基诚的蛙跳刚刚跳到第一百八十八下,丑陋的喉结伴随着每次跳动一伸一缩,汗珠子大如灯泡,一粒一粒砸落下来。我们站军姿的痛苦被他的蠢样削弱,皮肤的灼热感因他的表演而减缓。郭九阿这个人才,正在激动地数数:
第二百零一个!
项老师用深邃的眼神盯着如一只蛤蟆的刘基诚;教官向项老师敬了个军礼。项老师用细碎脚步围着刘基诚兜圈子;教官将僵硬的右臂放回右腿口袋旁。郭九阿用诗歌朗诵一般的雄浑气魄,高昂地喊道:
第二百零二个!
一束闪电从教官的线状眼缝里射出,射向专心致志数数的郭九阿。你也应该没有忘记,郭九阿这个小演讲家,这个马丁·路德·金,这个动辄用嘴撕咬空气的瘦小青蛙。作为一个自称与青蛙有亲缘关系的奇才,他神出鬼没,身形敏捷,蹦蹦跳跳,不会蛙泳只会狗刨。从他数数时嘴唇的移动方式可以看出,他的狡猾并非常人所能及。教官大声斥哆:住嘴!项老师紧随其后,冲上前去,左右开弓,郭九阿脸上登时留下两个红印。他可怜巴巴地将手捂在被打的小脸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项老师冷冷哼了一声,黑皮衣反射出的日光刺眼非常。他用焦炭般的右手食指指着涕泗横流的郭九阿,冷然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数数?语毕,项老师悄声问了教官几句话,教官一本正经地回答,青脸绷紧如同陕西面皮。项老师的黑脸一点一点变红,随后朝刘基诚大吼:
“厮鸟别跳了!给我站起来!”
刘基诚战战兢兢,形如丧家之犬,满脸熊样。他左腿直立,右腿哆嗦,雪白的校服被汗水爬成湿黄色或是屎黄色。项老师强行抑制住怒气,问:
“为什么不好好做蛙跳!”
刘基诚奸猾地答:
“蝌蚪与青蛙本无分别。我学蝌蚪游泳,本质就是青蛙跳。”
项老师勃然大怒,双目喷出烈火,宛如两轮太阳,红得让人毛骨悚然。刘基诚吓得踉跄后退,猥琐地趴伏在腥红色的土地上,浑身蜷缩如同小老鼠。忽然,只见项老师右腿前扎,立作弓步,掌成虎爪,抓向基诚,行至中途,虎爪变掌,正中鼻子。后人有诗赞曰:
排山倒海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练武术的赵三愣看到这失传多年的排山倒海掌,不自觉地脸露红光。却见刘基诚被击倒在地,一动都不敢动,鼻孔朝天喷出红色蒸汽。项老师开始训话:
“开学第一天,就有两个同学给本班丢脸:偷奸耍滑的刘基诚,还有多管闲事的郭九阿!你们两个败类!两个毒瘤!两个混账!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奇耻大辱,呜呼哀哉!一锅老鼠屎搅坏了一块汤!看看你们,有点集体荣誉感没有,有点道德优越感没有,有点愤青精神没有!身为蝴蝶市第八分之四中学的优秀学子,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月明中先生,你对那慷慨激昂的演讲一定记忆犹新—哎,可惜你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你醒醒吧,我求求你醒醒吧,我说这么多,难道你…难道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不,你至少应对那次演讲十分熟悉,如在眼前。项老师的话铿锵有力,正气凛然,不可能会被忘记。他演讲时手势语言并重,情感文字并行,然而我是无暇听他说这些话的。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我用两只小狗眼瞟着不远处的李可之。请你原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李可之的爱慕之情只增不减。你笑我痴?哈哈,月明中先生,你这就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了。我看着李可之,如同狐狸盯着树上成串成串的巨型葡萄。然而在看她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我是癞蛤蟆这一严肃的问题。但这没有关系,狐狸吃不到葡萄可以说葡萄酸,在下无法勾引佳人只能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周扯皮摸摸自己的胸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坏笑着。他愈发像一只口吐白沫的螃蟹,就连他回忆往事时所做的手势也如挥动的钳爪。月明中不发一词,保持沉默,在酒吧里,在酒吧明灭多变的诡异灯光里。周扯皮清清嗓子,喝光了蝴蝶市的特产蝴蝶啤酒。灯光暗了下来,他用油乎乎的袖子擦干净嘴,继续说道: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告诉你月明中,就说李可之是人间绝色也绝不为过。她是洛神再世,玉环复生。沉鱼落雁无法形容她,更不必说什么倾国倾城,六宫粉黛,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尽收于我的眼底。从她消失于我的身边,到荒唐的今天,她的所有言行举止随时会以碎片的形式出现在我梦里。她那整齐的短发,服服帖帖傍在耳垂;她那乌黑的眼珠子,闪动着灵性的光芒。她唇很红牙齿很白,鼻子很小但很醒目。她的小手颜色如同玉佩,嫩嫩的翠翠的白白的。
月明中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一阵蓝紫色的光短暂停留在他的脸上,妖气四溢。周扯皮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顿了一顿,无力地说:
嗯……嗯……好……不说李可之了……这件事大概……好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对,是项老师惊天地泣鬼神的演讲。我记不大清他演讲的具体内容了,大概刘基诚那厮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在那篇废话连篇的小说《力拔山兮气盖世》里,他这样写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左脸捶兮右脸击。左脸捶兮右脸击,九阿顿地哭个鸡。君不见,项飞羽,挫倒九阿堪可止。此子欺我老无力,排山倒海干我鼻。干我鼻,我鼻竟为飞羽干,我身凄凄空何为?排山倒海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项君留其名!呜呼!军训不觉了,处处学蛙跳。夜来项飞羽,人倒知多少!”
月明中,你一定记得这篇稀奇古怪的破诗,你也一定记得刘基诚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篡改先贤著作,妄造词藻句式。这厮鸟后来弄了个妄造主义,编了个妄造宣言。但无论如何,他的脑子极端不正常和头脑极端简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我确信你记得。你给点反应,喂,给点儿反应啊!喂!
月明中没有反应。
好,算你厉害。没关系,我继续说,不信你记不起来。在项老师演讲完毕的时候,教官开始点名—点名的完成宣布着一天军训的结束。然而,当点到倒数第八个名字的时候—
“丁蓄力!”
“丁蓄力来了吗?”
“丁蓄力!”
教官沙哑着喉咙,不耐烦地喊叫着。项老师的黑脸再度变红,宛如一个烧到一半的史前煤球,看样子他正在运气准备排山倒海掌。倒地不起的刘基诚瞳孔放大,鼻孔喷出红色迷雾,可怜地瑟瑟发抖。
“在这!在这!”
我们循着喊叫的声音,向西南望去。我们军训所在地为室外操场,操场的西南是鲜有人烟的蝴蝶树林。蝴蝶树林里长满了蝴蝶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排着一个,一个涌着一个,长在腥红色的结实土地上。蝴蝶林里飞满了蝴蝶,每天都有一只蝴蝶向高处飞去,向平流层飞去,向臭氧飞去,向宇宙飞去,飞向火红的太阳;每一只蝴蝶飞走后,蝴蝶林里就又多出一只,等待着日后的远征。丁蓄力从树林里跑来,庞大而摇摆着的身躯渐渐填满我们的视线。他在跑动时两只胳膊向前伸,这使他的身子近似成了一个倒“V”。他的身形和体重大约相当于五个刘基诚、六个杨宝宝、七个郭九阿。显然,项老师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心怀畏惧,因此不敢采用对付刘基诚和郭九阿的手段来对付同样违纪的丁蓄力。于是,他的红脸变白,排山倒海掌噎住不发。他恭敬而含糊地问:“您老回来了?”
“对,我上蝴蝶山了。”
“上蝴蝶山了?”
“对,我取道蝴蝶树林,登到了蝴蝶山顶。”
“去那儿干嘛?”
“听说上面有神仙。”
煤球炸裂,爆红蠢蠢欲动。项老师强行控制住修炼过的四肢,防止发力激怒丁蓄力。对了,你应该没有忘记,丁蓄力并不是个一般人。他是蝴蝶市出名的童星,五岁时参加过大导演徐子鼻拍摄的电视剧《鼻子》,从那之后圈粉无数。他的演技,我们高一九班全体同学有目共睹。故而,我们可以有理由地断言,丁蓄力正在用生命表演。
“你听说上面有神仙?”
“对,有神仙。”
“什么神仙?”
问到此处,丁蓄力忽然双手叉腰,嗷呜一声,倒在了腥红色的土地上。一阵地震般的晃动让我悚然失色,使趴倒在地的刘基诚体验到了蹦蹦床的极致感受。项老师被丁蓄力的演技彻底折服,回头看向教官,淡淡说道:
“中暑了。请医务室。掐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