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阿尔茨海默病防治协会把阿病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属于轻度病情阶段,患者在疾病初期表现为记忆力减退,活力和自主能动性差,空间感觉差,情感、个性改变,判断能力差,日常家务处理时间延长,付款计算常出错。此时应当采取积极的治疗措施,阻止病情进一步发展。
第二阶段,属于中度病情阶段。此时虽然仍可以独立地完成任务,但复杂任务需要帮助。患者语言、运动能力损害,近记忆力损害加重,对客观物体的辨认、家庭成员和较好朋友的辨识有些困惑,易重复同样动作和话语;夜间活动增多;常找不到正确词语来表达自己,爱编造故事,读写困难;买东西常忘记付款。当患者意识到此点时,更易于激怒、抑郁,经常地无故怀疑、疲劳和流泪。
第三阶段,属于重度病情阶段。此时患者体重减轻,生活很难自理,难于与人交流,大小便失控,抓握物品和吞咽困难,易于感染。目前对此阶段的治疗收效甚微。患者丧失行走、坐、微笑、抬头、咀嚼、吞咽能力,无辨人能力,大小便失禁,卧床不起,常易于感染肺炎及其他疾病而死亡。
按这些症状判断,母亲已经进入中度阶段。有一次,她认真地把自己几个孩子的名字写下来,以防自己忘记,这是她目前还能记得并认识的少数几个人。其他的人,要么她知道名字但不记得长相,要么她能想起来与自己的关系却叫不出名字,要么看着脸熟却不认识是谁。有时,她只用“你”“她”这样的代词来指称我们姐妹三人,令我疑虑可能有些时候,她是记不得我们的名字了。
“你不上班吗?”母亲问我。
“妈妈,我退休了。”我答。
母亲非常错愕:“你才多大怎么就退休了?”
我说:“妈妈,你看我头发都白了,我都五十多了。”
母亲:“呦,你都五十啦!你在什么单位工作啊?怎么才五十就退休了?”
退休早晚事关工资多少,这在母亲心中是件极严重的事,所以竟不糊涂。她记得自己六十岁才退休,退休时的职称是副教授。同时,她又坚称自己退休时工资五千多块,退休二十几年,国家一分钱都不给涨。这时你若跟她讲理说,二十几年前大学教授的工资不可能有五千块,有五百就很不错了,她便声音上扬八度跟你争辨,并对你的“鬼话”嗤之以鼻。
“妈妈,我没有工作单位,我是社保养老,工人编,五十退休。”我的回答,母亲似懂非懂。没有工作单位,没有组织,那有事找谁呢?在体制里活了一辈子的母亲对此忧心肿肿。她仍然坚信自己有困难,组织会帮她解决,组织是比女儿更可靠的一种存在。
“那,你有小孩吧?有几个孩子?你要回去照顾你的孩子吧。”母亲问。
她早已经忘记我的年龄,我的丈夫是谁,我生没生过孩子,孩子多大。她也忘记了我平时在哪里生活,曾经从事什么职业。一时她想起来我是已婚已育的女人,便催我回自己的家去。
“你还是要回你自己家去,照顾好你自己的丈夫孩子。我自己能生活,而且我自己生活更自由自在的,现在被你们管得我什么都做不成。你们不要担心我,我多少年还不是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就算万一有什么事,学校会管我的。”
当她在说“学校会管我”的时候,她便忘了她的一个独居的老同事,死在家里七天,臭味和蛆虫都出来了,才被发现。这是母亲在状态比较清明时最深刻的梦魇,也是我们吓唬她不许她赶我们走的利器。只是母亲的清明时刻必将越来越少了。
为了证明自己能照顾自己,她在下午四点便跑进厨房去淘米张罗做晚饭。但她的能力只限于能把米从米桶装进电饭锅里,接下来要加多少水、怎么按键煮饭,她是不记得的。
煤气的总筏藏在厨柜里,每次做完饭我们都要记得关掉,否则母亲便随时有可能进厨房打开炉火开始做饭。因为总筏关掉了,母亲怎样都打不着炉火,这件事让她特别纳闷。为什么女儿们进去一拧就着,她怎么拧都不着。
母亲是个非常清高骄傲的人,最不肯开口向人求助。年轻时,她仗着聪明和钻研,生活里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凭一己之力搞明白的,真是万事不求人。但如今连个电视都看不成。
自从家里装修换了数字电视,母亲看电视就成了难事。和熟悉的模拟信号电视开机即看不同,现在的数字电视有两只遥控器。电视遥控开机后,等半天出来网络电视主页,要按一下TV键才能换到电视频道,然后再换用另一个遥控器调频道。为了减少麻烦,我们将频道固定在母亲最爱看的中央四,并把频道遥控器藏起来,以免她总是搞不清哪个遥控是哪个。剩下一个遥控器,只需要按开机,再按TV键即可。即便这样,母亲看电视仍然困难重重。
第一重,她总是喜欢拨掉所有的插头,等她想看电视时,怎么按遥控都没有反应。
第二重,就算遥控开机了,母亲会因为忘记需要按TV键,而一直呆望着网络电视主页。
第三重,好不容易瞎猫碰上死耗子打开了中央四,看够了关机后,电视下方的待机小红指示灯亮了,母亲就以为电视又开了,便又去按遥控的开关键,结果重新把电视打开。然后陷入了开机、关机的死循环。
母亲不肯承认自己居然连个电视都打不开,更不愿求女儿帮她打开电视。每次见她无所事事问她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十之八九她非要一脸嫌弃地说:“我不看,吵吵闹闹的很烦。”然而一转身,便又看到她手握着遥控器正呆望着网络电视主页。这时若要走过去帮她打开电视,十之八九她又要护着遥控器说:“我不是要看电视,我是想把它关掉!为什么它总是关不掉?!”非常偶尔地,她会变相地承认自己搞不定这个电视,她说:“你要想看电视的话,你就打开看吧,我打不开那个电视。”这便给了从不看电视的我一个借口,可以彼此不伤面子地打开电视。但更多的时候,要么是母亲默默地跟电视搏斗,我躲在自己房间装没看见;要么是我实在看不过去,强行夺过她手里的遥控器调到中央四,留她一脸屈辱地独自看起电视。不久,便又忘了,跟着电视节目开心起来。
每天和母亲在校园里散步,母亲像一台老旧的语音导游机,每到一处,播放同一段讲解词:
路过学校礼堂:这礼堂我自从退休就再没进去了,它也不开了。(其实头几天她刚进去感叹过座椅都换成了软椅,当然,软椅已经换上十几年了。)
路过新落成的教学楼:这楼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还从来没进去过。(其实前几天她刚在楼里上过厕所)
路过荒弃的操场:这么好的操场学校也不修一修,没有操场,学生去哪儿运动呢?(其实学校另外有一个操场。)
路过一处建筑工地:这又是在盖什么?(每天去看工程公示牌,但从来没记住过工程名。)
路过徽派仿古建筑:他们把我小时候在乡下住的老宅子给拆了搬到这里来了。
路过湖:你没来过这里吧?(她已经不记得三十年里我来过这里无数次。)
路过湖边一棵柚子树:这树上结的大柚子你没见过吧?(我不但见过,还给她摘过那树上的柚子,因为每次她都要试试那柚子能不能吃,当然那柚子不能吃。)
散步的时候,我从路上捡起了一只知了。大概是快死了,抓起它它也不怎么挣扎。母亲看到,接到手里,说:“这个东西一夏天叫得可响了。我们小时候,就用长杆子先去粘一张蜘蛛网,然后用蜘蛛网去树上粘这个东西来玩。嗯,这个东西,它叫什么来着?”
母亲向来文学方面比较薄弱,父亲嘲笑她:“四个字的成语,总得错一个字。”但现在已经不是文学词藻的问题了,有些名词正在渐渐从她的大脑里消失。在阿尔茨海默病的尽头,是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