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外科狗的日常
一
春天的北平总是一天黄一天蓝的,仿佛只要霾挡住了日,人的心里往往都会生出一种日了狗了的感觉,满满的负能量让人什么都提不起劲。这种日子如果发生在周五,每个人心里仿佛都连着一根皮筋,老板一松手这货就能弹飞回他的狗窝去。
赵步理这种外科单身狗自然也想早点回去,周末的试验也不想做,他就想吃个胡同口晋阿姨的麻辣烫,然后在宿舍宅着,趁舍友不在看个小片儿爽上一发,然后上网打游戏杀杀时间。可他****的基友李有才下午骑摩托车飞出去了,锁骨刚好断了,手术于是就找他顶包了。想想以后可能这货废了一只手,以后看片儿x的时候就不能快进了也真是暗爽。
走在手术室的通道里,赵步理有时总会生出一阵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通道,这边是生,那边是死,两边的屋子是人类与人类在以一种奇妙的形式与万能的神对抗,以及妥协。有些人从这些屋子里新生出来,有些人活着进去,更好地活着出来,而又有一些人,会从另外一侧离开。
病人仰面朝天地被推着,心里咚咚地跳着,感觉周围的人长得都像救命稻草,恨不得伸手牢牢抓住。但下一秒都可能掏出个针扎你一下。只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这家医院的手术天花板上有一些帷幔,印着“乐观、信念、治愈、坚强、希望”,随着手术车推动的过程逐渐依次映入患者眼帘。中国人的信仰是空缺的,病人看到这个的时候好像最能平静下来,安心接受着这几个词汇的灌输,内心仿佛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被放弃。
但赵步理是完全感受不到这些的,因为他就是想回去,而现在已经晚上7点了,算一算再快也得12点回宿舍,虽然没有人等他,但是他也仍然不那么乐意。不光是他,路上碎碎念的人也是不少。麻醉师胡清泉,岁数不大三十过半,因脸上总是此起彼伏的痘子人称胡二麻子,这时候也一脸黑线的做着术前的准备,把该连接的管道连好,嘴上骂骂咧咧地,很难听懂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想怎么样,大意就是今天孩子妈让他陪着孩子过生日,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他也不想故意逃避责任,干这么晚也没给个钱云云。而手术室的巡回护士杜姐和刷手护士小云俩人就像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吐槽某某主任做的太慢太细,谁谁做的又快又好,今天命真是不好,今天国安的球都看不上了。
赵步理坐在手术室里,默默地发呆,像平时一样不给人一点存在感,争取也不碍事。他习惯性地核对了一下病人的姓名。
“您好,您叫什么名字?”
“易米”。
台上的女人发出略带颤抖和抑郁的声音,这时候赵步理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病例上写着只有32岁,单位写着某股份有限公司,具体职位虽然不清楚,但是凭借赵步理对于女人的粗浅了解,他感觉这个眉毛细长,嘴唇微翘的有些美丽的女人散发着职场精英女性的气质,但是此刻还是像一只猫狗市场等待出售的小猫一样,一边发抖一边让人更加地怜爱。
于是赵步理大胆地说出了一句话,“您别着急,我们会轻一点下手的。”
下手,下,手……
向日葵每天都会随着太阳从东边慢慢看到西边,然后大约在清晨的某一个时刻猛地甩过头去。所有在场的几个人都一下子停下来手中的工作,把头甩向他,甚至还咣当掉了一把钳子,然后还能听到小云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赵步理心里也是一万匹草泥马,想自己一百年也不和人主动搭讪,一辈子头一回想好好和人说句话,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她面前的女人也是闭上了眼。
“谢谢医生”
他仿佛看到女人好像笑了一下,但是还是很和善、有风度地化解了这一场尴尬。杜姐立马发挥了巡回护士的能力,嚷嚷了一句“姑娘你别怕,有我们在呢他们手底下都利索着呢,就是嘴不利索,大夫您赶紧给把被子给弄弄”。
赵步理一听到有人帮他立马就平复了,赶紧做点什么赶紧做点什么,哦对,弄弄被子,下面要画切口消毒了。
然后他一步上前把没有完全盖住上身的被子往下拽到了肚脐。
“你!——”
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任凭****全露也不敢乱动。杜姐急得火冒三丈拖着******跨过层层的废物桶一边吼一边跑到病人跟前把被子包住了病人上身。转过头用眼神杀了一下赵步理,扭了一下头示意他,意思大概是有多远滚多远。然后和女人说,没事,就看看切口是不是画了,输液还疼么,等会马上麻醉了,不着急。
赵步理本来脸皮很厚,这一下也弄得很不好意思。三步并作两步出去刷手了,他环顾了一下,麻醉师和小云好像此刻都长高了一些,看他的样子都好像在审视的样子,脸越发红了,像个小狗一样的夹着尾巴出去了。
我被控制了,我被控制了,这不是我这不是我。赵步理在努力用网上看来的方法来催眠自己故作镇定,这也是他一旦出糗就管用的伎俩。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心里有点奇怪,他在想那个美丽而又优雅的女人,因为她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赵步理不知道的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手术室,她孤立无援的躺在上面,自己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鸡一样,身上绑着各种约束带让她内心极度地恐惧,她有点想哭出来,但觉得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她愿意相信任何下一个和她对视的眼睛,因为她需要一个和她一样的人站在那里告诉她,你很好,我们都在。她笑了,是因为她看到了赵步理的眼睛,脸上唯一露出的部分,在看着她。她觉得内心的恐惧一下子被驱散了,她闭上眼,仔细想那一双眼睛,祈祷在睡醒之后,还能看到他,这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和她说话的男人。
赵步理安安静静地刷着手,每个医院对于刷手的要求都不一样,但目的基本是一样的,就是要求在规范的刷手或者洗手之后,理论上手应当是无菌的。每一个医学生在学习外科的时候都学习过,同时也测试过,会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培养皿上按个手印,然后进行三天的细菌培养看看能否长出细菌。赵步理这样的蠢货和邋遢鬼自然是在三天后自己的培养皿里发现了一坨一坨的细菌,被同学嘲笑了很久很久。
不过这次他很小心地刷着,一方面也是不想太早回去面对醒着的病人,一方面也还在苦恼自己的愚蠢。他是个很少对犯错误上心的人,不过也可能是之前没有蠢到这种程度。他想着大概耗一耗主治医就能来救他了,他就继续当个哑巴,拉着勾然后看着主治医和护士调情,撑到手术结束赶紧回宿舍躺着。
这个医院是洗三遍手即可,他小心地洗着,然后用水冲掉,小心翼翼地把肘部放低,手抬高,保证肘部冲洗过的水不会反过来污染需要最需要干净的手部。水幕形成之处,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安静的美丽女人。为什么如此年轻却得了癌呢,肚子里有个巨大的肿物,就起源于小肠,可以说是非常少见的情况。她是因为腹痛,查妇科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临床上考虑她的腹腔生长的是恶性的小肠间质瘤,但是没有很好的方法确诊,好在肿瘤位置也比较好手术,所以最后全科的查房建议先手术,确诊了间质瘤之后再评估未来能否用靶向药后续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