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正是六月天的晌午,天气酷热,道路两旁的树叶都打了蔫,蝉似乎也打不起精神,鸣声断断续续,苟延残喘一般。一对父子,从远处迤逦走来,行到某村村口一棵几丈高的桑树旁时,爹看看儿子,见儿子红彤彤的脸上流着汗珠,心里有些不忍,道:“儿啊,到家还有得走呢,在这儿歇一下。”
儿子答应一声,父子二人走到桑树下,父亲放下肩上的包袱,拍打了一下破旧短衣上的尘土,脱下自己脚上的一只草鞋,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儿子学着爹的模样,把自己小一号的草鞋也脱下来,坐在父亲旁边。
“爹,今天草鞋卖得怎么样?”儿子看看半瘪的包袱,问道。
“哈啊——”早上为赶集起了个大早,又在集市上忙活到散集,父亲坐下后,背倚在树干上,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道,“还行……卖了得有……七八双……”
儿子有些失落,道:“爹,怎么才卖了这么点儿,上次咱俩来赶集,可是把带来的草鞋全卖光了!”
父亲听儿子这样说,半睁昏昏欲睡的眼睛,道:“上次……上次是麦收的时候,庄稼人都得下地收麦子,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费脚又费鞋,咱家鞋就卖得多嘛……现在麦子收完了,天又这么热,人走动的少,就省鞋……这是地里还有活,等到了冬天,人都猫在家里,能卖这些我就烧高香了……”
嘭!装水葫芦的葫芦嘴被儿子拔开,儿子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感觉一股凉意顺着嗓子直达肚腹,舒服地哈一声,又把葫芦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葫芦,感觉葫芦里水不多了,小小抿了一口,把葫芦递回给儿子。儿子接过,塞紧葫芦嘴,也倚靠在树干上,懒洋洋朝树顶一看,才发现这是一颗桑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又坐直了,眼睛闪亮亮的,对父亲道:“爹,我不想卖草鞋了!”
“嗯?”父亲精神头不足,有一句没一句回道:“不卖草鞋你干什么……咱家祖祖辈辈编草鞋卖草鞋……你老爷爷卖草鞋……你爷爷卖草鞋……我卖草鞋……你也得卖草鞋……你怎么能不卖草鞋……”
儿子被父亲问得脸上一红,这在他被晒得黢黑的脸上倒不明显,他盘起腿,坐直身子,扭扭被草鞋硌得生疼的屁股,勉强争辩道:“爹!卖草鞋没出息!”
父亲半睁开一只眼睛,瞥了儿子一眼,道:“你这话在哪里听的?卖草鞋没出息?没出息我能把你养这么大?卖草鞋没出息,那你说什么有出息?”
儿子瑟缩了一下身子,腰弯下,低头不敢与父亲对视,嗫嚅道:“今天集市上说书的说的……今天说的是刘备,说书的说刘备是穷人,可人家不一直穷,人家是英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最后当了皇帝……”
父亲睁开眼,精神了一些,问道:“一个穷人,怎么当的皇帝?”
儿子道:“说书的说他是什么什么王的后代,连什么‘汗咸帝’都叫他皇叔……有一群英雄好汉敬服他,什么关羽张飞,赵云马超……”
父亲道:“就是这个刘备造反,聚集一百单八好汉……”
“哎呀!爹!你说那是水浒,是匪,那个没出息,我说的是三国里的刘备,人家真做了皇帝呢!”
“你娃想什么呢!”父亲对自己的张冠李戴丝毫不以为意,“按照你说的,人家刘备是什么什么王的后代,咱家可是八辈贫农,从你祖祖祖爷爷那辈就给赵老爷家扛活,咱家哪有什么阔过的祖上……”
儿子却不气馁,往父亲跟前靠了靠,道:“说书的说,刘备阔过那是祖上,到他这一辈家里就穷了,穷到和咱家干一样的活计!”
“也卖草鞋?”父亲听了儿子的话一愣,反问道。
“嗯!”儿子重重一点头。
“那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卖草鞋的?”父亲又一问。
这下轮到儿子发愣了,他脑袋一转,费力思索着,忽然叫道:“他是出去求学了!出去求学就不卖草鞋了,和什么大先生叫卢植的……”
父亲听了这话忽然来了气,困眼圆睁,反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怒道:“你个傻小子!被说书的骗了!你以为求学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求学是卖草鞋的人家能干的事吗?咱们村刘老爷家的小刘少爷,也出去求学,带着不少钱,去了城里一位有学问的老先生家,人家嫌他不中用,把他轰回来了!向人家大先生求学空口白牙啊!这个叫刘什么备的,就穷得响叮当上大先生家求学?人家就招呼他?我看呐!他就是个假买草鞋的!假贫农!”
儿子挨了父亲一巴掌,又疼又委屈,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几粒泪珠滚了下来,在脏脏的小脸上滚出几道白印,他小小年纪,觉得父亲说的也有些道理,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捂着头呜呜哭。
父亲见儿子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动手打儿子,于是口气软下来,安慰儿子道:“儿啊,咱就是个卖草鞋的,一辈子都是卖草鞋的,等你长大了就安安稳稳接爹的班,也卖草鞋,多好……你把爹编草鞋的手艺学到手,编出的草鞋又结实又舒服,谁不说好……咱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不是咱穷苦人家能够得着的……”
儿子还是捂着头,哭声却不像刚才那么大了,抽泣着,也不知是否同意父亲的话。
一阵热风吹过,燥热的夏天更添燥热,蝉鸣在这阵酷热的风里鸣叫声反而骤然一变,高昂起来,听来如泣如诉,如此,反多了一些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