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

                    引子

      黄河之水天上来。她劈开高山,穿过草原,一路上汇集了湟水、白河、黑河、大通河、洮河等大大小小的支流,浩浩汤汤流到了兰州。

      兰州是典型的河谷地形,南北皆是高山,旧时城墙沿河而建,这条大河成为天然护城河。有山河护卫,兰州城自是固若金汤,也因此别称金城。

      解放后城墙拆了,兰州城的处延也扩展到了黄河北岸。尽管两岸南边繁华、北边杂乱,但兰州人依然很是骄傲地称:兰州是黄河唯一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

      黄河一出兰州,进入更窄更急的桑园峡,因为被高山阻挡,流经10多公里后,不得不绕一个大弯子,再进入另外一个峡谷。但这个弯子一绕,就算是出了城市,到了农村,这是个半圆形的村庄,黄河的流向在这里绕成了自南向北,因此这里的人们顺着河流的方向,把南称为上,把北称为下。这几乎和中国人的地理认知完全相背,因此,兰州人都说这里的人天生就和其他人“反”着呢。


          一、彩娣与尕姨娘


      中中间是一棵大梨树,它硕大的树冠几乎荫蔽了整个院子。这么大的树冠,定然有一个很大的树窝来兜水兜肥,圆圆地砌了一大圈的坝围,占了一大片地方,把不就不大的院子挤成了窄小的几何形边角。

      它的高大和浓密,让原本低矮的土坏房子更加阴暗和逼仄,即便在夏天,也感觉屋子里有股子寒气。

      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树上的果子却不能摘不能吃,那时候还没包产到户,梨树是集体财产,是生产队的。妈给彩娣子姊妹几个说过,想吃,偷别的树上的去,这棵树上不但不能偷,还要看护好。一年下来,结的果子要是比别的树上的少,你那富农爹是要挨整挨批的。

      只能看不能吃,这比直接看不到更加折磨人。

      夏天生产队里的人给树喷农药,家里家外一股多少天都是一股呛人的味道,冬天落一树的麻雀,院子里是扫不完的鸟屎,衣服洗了也只能晾在房檐下,挂外面,必定会“挂彩”。

      这个黄河边的村子,世世代代是种果树为生,成百上千棵大梨树几乎覆盖了全村的土地。虽然都不宽敞,可别人家大小有个敞亮的院子,彩娣子一家偏偏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棵大梨树的阴影下。她也曾问过妈,怎么会这样,妈愤愤地说:“要不是我去找生产队长,指你那个木囊爹,连个尻子大的地方都要不下来!”

      彩娣子全家,谁都不喜欢这棵树,都想把它砍了,垫出一块平平整整的院子来,偏妈妈的堂妹,彩娣所有姨娘中唯一嫁到城里的尕姨娘说自己最喜欢那棵树了。

      那年过年她来彩娣家转亲戚,给彩娣带了件自己孩子穿过的衣服,一进门就嚷嚷:“我滴娃快过来,快穿上给姨娘看一下,这脸蛋子白的,这毛顿顿的大眼睛,这弯弯的眉毛都不用画,还有这尕嘴嘴、这酒窝窝……啧啧啧,我怎么就养不下这么俊的个娃。姐你一年到头还给娃穿不上个囫囵衣裳,真的是太……”姨娘抹了一下眼睛又说:“要不,干脆送给我养算了!”

      彩娣妈边拍着刚加完煤球的手边说:“你就看上这个心疼,不行你把尕的那个领走,这个我还等着长大挣嫁妆呢!”

      姨娘笑嘻嘻地说:“我的姐姐哟,谁不喜欢心疼的呀?!噢,对了,门外有几个纸箱子,一个比一个大,都囫囫囵囵的,我专门从城里的商店托人要来的,给你带回来,也好归置归置,你那些破衣烂裳,虽说是没几件子吧,但也得有个地方放不是,摞在你的土炕上也不是个事情。”

      彩娣妈听了,边往门外走,边低声却愤愤地嘟囔:“我的彩娣子比你尕的时候还心疼,将来也往城里嫁!”

      妈把纸箱子搬进来,尕姨娘站在大梨树下,抬头仰脖,一下一下挥手赶树上的雀儿。也不看人也不知道给谁说:“最喜欢院子里有棵大树了,哪像我们城里的院子,窄挤挤的、光秃秃的,啥都没有,自行车调个头都难,夏天连个阴凉也没有,唉……有棵树了就是好!显得有生机!”

      彩娣妈接过话茬:“哟,哟哟,哟——还跟姐拽起洋词了,什么生鸡生鹅的,我看你啊,能生出个像我彩娣子这样心疼的姑娘就行!”

      说到这里,姨娘也不接茬了,转过身就说时间不早了,要赶紧往城里赶。彩娣妈也不强留,就要姨娘把彩娣子带上,没等姨娘答应,妈就转头对彩娣子说:去了要听你姨娘姨父的话!

      等尕姨娘和彩娣子出了门,妈转回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大梨树,恨恨地说:“要是由得自家,我早把你给砍了!得意什么啊,还喜欢这棵大树,不就是想说你们城里干净,地上没有这么多雀儿屎嘛,还扯什么生鸡生鸭的。脸都不要!抢了我的,还给我这么显那么显的,妖精天生的!”

      彩娣子其实并不喜欢去城里,尕姨娘家说是在城里,其实在城北边的半山腰上。

      黄河穿兰州而过,但南北两岸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自汉至唐,黄河北一带是著名的军事关隘,托山河之险,这里金城关、凤林关、玉垒关等关隘相继修筑,成为阻挡关外铁骑南下东进,保一方平安的屏障护卫。到了明清,这里又成为通东西、接南北的商业互市,作坊、店铺、饭馆,粼次栉比;商旅驼队、跑马单帮、群落迁徙,络绎不绝。近代,这些功能都渐次退去,历史遗留人口外,城郊失地农民、无业城市贫民及其他各色人等,也不断涌入这里讨生活、挖光阴,稍能站住脚,就依山挖窑、建房,落地居住,从山底到山顶,从前山到后山,但凡有块巴掌大的地方,都会有人垒土盖房,砌墙圈地,渐渐形成了一片杂乱无序的居住区。

      房子杂乱,这里的居民五花八门,都有各自谋生的手段,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甚至有相当一部分还在从事农耕,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解放之初,虽然后来都办为了城市户口,很多人在新社会找到了新职业,但他们的居住环境却还是老样子,还有一些生活、行为习惯却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乡下的人认为这里是城里,南岸的人认为这里就是乡下。

        尕姨娘家建在半山腰上,和乡里一样,也是个平房院落,因为地方窄小,几间房子像火柴盒子,这儿挤一间那里挤一间的,还全是薄墙薄顶子。夏天太阳一晒就晒透,热得不行,冬天又四处透风,冻得不行。用妈的话说,哪里是人住的房子,乡里的猪圈加个顶棚都比这个宽敞。

    尕姨娘家的那几个姑娘儿子,见了彩娣子就笑话奚落,说她脏、穿得破,乡下丫头啥都不知道。还把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堆给她干,尕姨娘从来只是向着她的儿女们,不管什么是非,总是说彩娣子:“活能把人累死吗,还是说你几句能把你说出个颗颗子来,你妈自己进不了城,非要把你塞进城,你啥事都不知道,还不忍着些儿!”

      彩娣子也不懂她说些什么,在人家家里,又没一个向着自己的,不忍也没办法。

      彩娣子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姨娘回城,妈都要让她跟上,就是姨娘不情愿,过个两三天,妈也一定会把她送过去。回来给妈诉苦,妈说你忍着些就行了,要嫁进城里不受乡里的这些个笨苦,就得这样。

      彩娣子说我才不想嫁到城里,没想到妈二话没说,一扬手甩给她一个耳刮子:“宁嫁城里的狗,不嫁乡里的有!把你养这么心疼,不就是指着盼着你能嫁进城,给妈争口气嘛!你知不知道,那个嫁到城里的人本该是我!”

      妈在18岁的时候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麻利姑娘。姨父本是媒人给妈介绍的,这个姨父祖上是赶大车的,公私合营后,成了运输公司的人,当了大车司机,人长得黑干精瘦、又小眼耷眉的,一开始,城里的姑娘都看不上他,他受了激,发誓要找个麻利能干的,模样子一顶一的。因为这个,媒人才把他带到乡下来相亲。

      妈当时也是水葱一般鲜嫩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模样,当时一见面,姨父一口就应了婚事。如果只看人,妈是根本看不上的,但父兄说“我们挨饿的时候,城里的人都有粮本子”“人有正式工作,这个‘庄稼’旱不了的涝不掉”,这些切切实实的好处摆在眼前,乡下的姑娘嫁进城里,那就是一步登天啊。本正要掏出早缝好的鞋垫子给他时,尕姨娘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姨父一看,两眼放光,给媒人说:“我找这个姑娘!”媒人说:“这个才14岁!”姨父丢下一句话“我等两年”,然后把鞋垫子推回到妈手里,转身就走了!

      4年之后,小姨风风光光嫁给了姨父,成了姊妹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嫁进城里的。

      妈说城里的人不管怎么,只要有个户口,就都有个粮本子,至少不挨饿。乡里能有啥,一年累死累活的,一个工才几分钱,要不靠鸡蛋换面,甚至连饭也吃不饱。乡下人,哪个不想着转户口跳出龙门,乡下姑娘哪个不想嫁给城里人。“你说,她这个狐狸精,是不是尕尕的心眼子就多,要不是她故意跑过来卖眼儿,嫁进城里的就是我!她就这德性,什么都要抢!”听妈这么忿忿地说。彩娣子心里想,要是嫁到城里的是妈,那她打小也就是城里人,确实是这个可恶的尕姨娘,抢了妈的对象,也抢了自己城里娃的命。

        彩娣子学习一直中不溜,妈也不管,上了初中后,她更没心思学习。老师在讲台上讲:“想跳出农门,你得下死命学习!不然,没出路!”彩娣子在座位上冷笑,心里说“谁说就考学一条路,考不上能嫁进城里也算!”

      她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打扮自己上,又一次去城里时,她把尕姨娘的烫头钳子给偷了回来,回家就悄悄把自己的刘海给烫了个卷卷。

      美美地出门看社火,一个远房婶子看到了,走过来在地上啐一口,骂一声:“尕子子的,就烫头!一看就是个妖精!”

    彩娣子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邋遢婆娘一个,还说人!”

      婶子上来就要撕彩娣子的嘴,妈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打开婶子的手,气势汹汹地说:“敢给我姑娘脸上抓个疤疤,我要你这个死婆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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