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氓大叔
他是一条狗,每天都生活在排挤与嘲讽的夹缝之中。
他好累,累到随时都可以阖上眸子长眠不醒。
上学时候是学生狗,毕业走进工作岗位却成了加班狗。
有时候,他好羡慕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类,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踏着柔软的泥土,吃着可口的饭菜,穿金戴银,住着四季如春的大房子,和自己心仪的雌性动物尽情交配,凶狠豪迈。
当然了,说到底,他还是太孤独了,孤独到自己化身成一条单身狗,也不愿在肉欲纵横的世界上随波逐流。
上学的时候,他是狗。
成绩不好,可怜的他被义务教育套上了狗链,拴在班里最后面那个狗窝里。
狗窝是一张靠着暖气片的木头书桌,毗邻风口,在日与夜的风吹日晒下,长满青苔。
桌子四条腿,长短不一,衔接处因为年久失修而嘎吱乱响,有时候他一用力气便会惹得前面捣蛋大王的阴狠仇视。
每天上学,他都是低着头,有气无力地爬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这一路人类太多,他总是绕开宽敞的路,躲着曲折无人的野径。
所以,他总是迟到,迟到的后果无非是被带着高度近视镜的刻薄女老师罚站。
也好,反正他是狗,听不懂人类满是语病的义正辞严。
学生时代,他被找过无数次家长,爸妈成了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
每次来,他都傻杵在角落里,像是地震后墙上裂开的一道缝,让所有人无视得心安理得。
班主任还是那个罚满他整个义务教育阶段的女语文老师,总是扯着嗓子对他一阵乱吼。
反正他是狗,听不懂人类毫无意义的声嘶力竭。
他爸妈前脚一来,她便夹紧尾巴故作语重心长的模样,妈妈的语气柔软像是密封罐里的麦芽糖,爸爸的眼神凌厉像是沾满盐水的皮鞭子。
这通常是班主任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诫与循循善诱,爸爸气得举起手就要甩在他脸上,妈妈把他护在身后,拦住暴怒的爸爸,一切像是精心安排般,每次来都是这样,他从听不懂人话到渐渐被训化成很多人口中的乖孩子。
可他还是想当一条狗,饿了就去街角的垃圾堆里找邻居昨晚扔掉的骨头啃,渴了就去绿化带的小水洼舔上几口,困了就睡,醒了就绕着整座城市的脉络奔跑,无拘无束。
可他是只被拴上狗链的狗,每天早起早睡,穿得人模狗样去上学,活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下,夜夜挑灯夜读,看上哪个雌性也不能摇着尾巴围着人家转,放学要回家,周六周日要去爸妈给报的各种人类才艺补习班。
就这样,22岁他大学毕业,按部就班成了一家公司的普通加班狗,不知不觉,他的狗生已经过去一小半了。
他做了22年的狗,孤独难耐,荷尔蒙无处释放,尤其是那段粘稠咸湿的发情期,无数颗凝结成欲望的炮弹射出来,射在逼仄的洗手间墙壁跟惨白的卫生纸里。
他很庆幸,自己还能自渎,尚未彻底沦为卑微的狗。
工作几年后,他越发苍老,有时候夜里醒来,都会下意识摸一摸旁边空空如也好几年的冰冷枕头。
可他是狗啊,不懂人类佶屈聱牙的复杂情感。
他只知道饿了就去吃,渴了就去喝,困了就去睡,心痒了就去找别的母狗交配。
他真孤独,孤独到有段时间彻夜失眠,那恰好是他为拼搏公司某一职位鞠躬尽瘁的时候。
连续一个月,加班到深夜,公司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拼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像是孤寂的溺水者,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岸边围观的人觉得很是滑稽,或许他这么努力也只是想让自己尝试做人究竟还有什么快感?
27岁那年,爸妈逼他相亲,尤其是过年回家那几天,七大姑八大姨开始成群结队地攻城拔寨。
他听都听吐了,可是爸爸的脾气仍然暴躁如雷,经不得他微微皱眉。
妈妈年岁颇大,近几年疾病缠身,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爸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为他讨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为此家里总是聚集着七大姑八大姨,都打着为他好的幌子介绍姑娘给他。
他不懂,他不懂人类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为你好,这三个字。
过完年,他耸尾贴腹地逃回城市里。
回到出租房,发现门换了锁,他进不去,打电话给房东。
房东是个跟妈妈一般年纪的妇女,有着大多数家庭妇女的长舌跟臃肿的身材。
来的时候穿着光鲜亮丽的貂皮大衣,驼色的皮毛柔顺剔透,好像灯火通明的玻璃盏,如梦似幻。
进了门,房东质问他什么时候交房租,他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自己积蓄所剩无几,爸妈因为相亲无果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一时间,他无语凝噎,本来就驼背的脊梁再一次弯了些许,他甚至不敢去看房东那张被化妆品侵蚀严重的老脸。
交了租金,房东这才晃着年迈色衰的身体离开。
前脚一走,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床,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这几年,他拼命工作,夜以继日的加班,跑业务,可是业绩惨淡,跌降到公司最底层,若不是老板看他像狗一样地咬牙努力工作,早一脚蹬掉他了。
毕业那年,为了摆脱爸妈,故意选择了遥远,与家天各一方的繁华都市。
都说越大的城市机遇越多,可那是对人来说。
他工作这几年,最开始也攒下了不少积蓄,可全被他一个狗友骗走了,找不到狗影。
在度过了一段灰色生活后,他开始追求幸福,像他这样的狗,也可以找到幸福的。
这是他看到隔壁二狗某天挎着新处的女朋友有感而发的。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读书,看电影,健身,想丰富自己的内在,尽管他外表看起来与狗无二,可他心里还有着一颗做人的滚烫心脏。
在公司卖命这么多年,他也曾偷偷暗恋过别的女孩。
那女孩是老板的千金,肤白貌美,腰细腿长,长得撩人,声音如天籁。
可他骨子里还是一条狗啊,自卑,孤独,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注定了他与女神只能是黄粱一梦。
公司年会上,觥筹交错间,他被同事灌醉了,起哄让他登台唱歌。
那时,他早已被高浓度酒精灌得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是条活在人类戏谑目光下的狗。
登台,借着一股蛮横的酒劲,献歌给女神,台下蜂蛹作乱,哄笑声如滚烫的惊雷。
他直楞冲下台去,伸手想要抱住女神,谁知道女神随手泼了他一脸酒,他醒了,女神也跑了。
没过几天,女神半夜打电话过来,让他过来接她。
那还是个冬夜,他挂断电话二话没说,就出门。
外面下着大雪,原本漆黑如檀香陈屑的长街落满了白灰。
他骑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拼命往郊区骑。
到了目的地,女神头发凌乱地缩在一栋别墅门口的石阶上,相距咫尺却长如天涯。
他纵然只是一条狗,但也嗅到了她浑身涨跌的酒气,还有身体里刚刚被射入滚烫精液的汹涌鱼腥味。
女神看他来了,便雀跃地跑过来,身体伏在他单薄的身躯上。
他面无表情,僵硬的身体下是一颗亟欲撕裂她的躁动的心。
他好累,累到不管好的坏的,能来的,他都纳入怀中。
那个春天,他入赘到女神家中,成了一条家犬。
结婚后的生活是水深火热的,女神为了提高他的档次,强迫他学各种东西,老丈人始终瞧不上他,总是没个好脸色。
他虽然是条狗,但是在人类世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听得懂他们眉一挑,眼一瞪,嘴角一咧,下一句就是连环炮似的诛心话语。
从他成为家犬后,格外厌恶黄昏。
每每下班时分,漫天殷红的晚霞浮在如盐度过高的死海的穹幕上。
他觉得黄昏是可耻的,下贱的,仿佛成群结队地发情期乌贼盲乱交配,把海洋般的天空织成殷红,像他如履薄冰,总是不被人认可了小半辈子。
可他无法避免如约而至的黄昏在眸子里炽满绯红,就好像无法避免每天下班都要滚落回那个如囚牢般幽深的家。
女神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和他横亘些几亿光年的鸿沟。
结婚后的女神有过提高他人生品质的念头,只不过她是雍容典雅的猫,而他是一只无法魇足来不及杂交的狗,女神空有那份心,可他们各种棱角经常互相抵在一起,久而久之,她的耐心被磨砺得所剩无几,不再对他言笑晏晏了。
他经常从女神蔑视的眼神里目睹到胆战心惊的自己,像是一只熟成橘红色的虾,颤栗复颤栗。
当了七年上门女婿,他越发觉得自己正在死去,一点一点的,一寸一寸的,慢慢死去。
女神对他爱答不理,到后来的形同陌路,都让他莫名孤独;他们的孩子七岁了,应该说那不是他的,他日夜照料也得不到孩子口中半点好。
他知道,孩子眼里,自己是条狗,一条无论吠得怎么婉转动听却始终无法与人类沟通的老狗。
这尘世间所有的结局都是那么俗不可耐。
终于,女神的最后通牒彻底剥夺了他做人仅存的快感。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地跟别的男人亲热,他亲眼目睹。
像是一场凶杀肢解案,他的尊严被女神狠毒用刀切碎,丢进黑如深渊的塑料袋里,抛在蝇飞虫绕恶臭熏天的垃圾桶里。
总之,他身为人最后的悸动与存在感被这头母兽给摧毁了,彻底地。
金融风暴从遥远的大西洋海岸席卷而来,刮在这个中规中矩的城市肌肤上,血肉淋漓,不少公司纷纷倒闭。
他的公司首当其冲,连续几天,纷纷裁员,他也在其中。
那天他捧着纸箱子从公司出来,失魂落魄,浑身上下僵硬无比,似乎有什么钝器击中他本来就微微驼起的后背,那股疼痛感在麻木的神经下缓缓释放,延迟,孱弱地蛰在他每一次呼吸都直哆嗦的胸腔中。
回到家,却发现女神正襟危坐在客厅中,看样子是恭候他多时了。
他走过,就看到赫然躺在桌子上的一摞触目惊心的白纸黑字,深吸一口气,缩在坚硬的凳子上勉勉强强把纸尽数填完。
完毕后,女神心满意足地把它们装进文件夹中,不等她说话,他蹭地站起来,发疯似的往外跑去。
那样子,真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之后,他仿佛化身成一条真正的狗,整天窝在冰冷的毛坯房中,浑身赤裸,肌肤上的毛发一天比一天长得迅猛。
白天来临的时候,他不敢出去,害怕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人影憧憧。
一周后,他的骨架越来越狭窄了,窄成一个板凳大小,浑身生长出细长的棕色毛发,屁股末端兀自长出一条尾巴,他的嘴变尖,四肢短短的。鼻子浓黑圆滚,耳朵沉重地垂下来,他无法说话了,张开嘴,汪汪汪。
他真的成了一条狗了。
在他成为狗的日子里,靠翻垃圾堆为生,以天为被,以地为枕。
他在外流浪了数月,几乎忘却了自己以前是个人,渐渐的,流离失所,风餐露宿。
某天他途径自己以前工作的那栋高楼大厦,可他已经忘却了。
一位熟稔的中年男人声嘶力竭地吆喝包工头,嘴里振振有词,如泣如诉。
那是他曾经的老板,也是老丈人,自从金融风暴后,公司日渐亏损,他慢慢从偌大商业帝国的领头羊沦落成50多岁的糟老头。
他离开施工现场,路过一家老式便利店,碰巧,一个漂亮女人浑身淤青地被打了出来,里面是个满脸桀骜的男人,叼着烟,烟雾缭绕,嘴里嘟嘟囔囔,可他听不懂了。
那女人是他曾经艳慕许久的女神,父亲的公司破产。她从富家千金跌落成市井妇女。
当他遛到车站时,迎面是一对老夫妻,50多岁,男的驼背脚跛,女的满脸病态,他们相互搀扶,逢人便询问些什么。
这对夫妻是他的爸妈,老人们很多年未见儿子,心急如焚,一路从老家询问了过来,警察帮了几次忙无果,便撒手不管了。
可这些,已经是狗的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晚上,他回到以前租住过的毛坯房,因为是一栋老房子,所有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住在顶楼的他。
他进去以后,发现卧室的床上蜷缩着一只母狗,静谧哀伤,抖动的睫毛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
他从她身上嗅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气息,甚是好奇,便蹦到身边,爬下来。
他的爪子颤抖着搭在她起伏均匀的身体上,她没有抗拒,睁着黑色眸子好奇地盯着他,鼻子小心翼翼地嗅着,张开嘴,潮热的舌头舔在他细长的脸颊,像是一朵水生植物缓慢绽放,湿漉漉,热滚滚。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他睡得很沉,做了一场旖旎的梦。
梦里,繁花似锦,凤蝶缭绕,阳光温柔恰似一江冰雪初融的春水在料峭寒风的爱抚下潺潺流过,岸边杨柳依旧,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躺在一片氤氲中,身边是一位静谧沉睡的女孩,抖动着的细长睫毛在阳光下显得俏皮可爱。
他简直看痴了,身体里一颗老态龙钟的心脏此时也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砰砰砰,心在跳,血在烧,晚风撩人像是温吞的拳头般打在他的身体里,彻底地,酥软了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
这是他半生中仅有的悸动。
都说爱不是所有,但他觉得爱是所有的开始。
他痴痴看着仍在沉睡的女孩,忽然,女孩醒了,朦胧的睡眼缓缓睁开,晚霞贪婪地吻遍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而她仅仅是看了他一眼,梦便醒了。
他醒了,却发现面前赫然是一个女孩,圆睁妙目,再看看,自己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以一个人的形态。
不可思议,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这时,女孩不住地朝他笑,笑得外面的晨曦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他刚想说话,女孩捂住他的嘴,竖起食指摆出嘘的姿态。
他恍然大悟,过去已成淤泥,就不要再回头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此时此刻长满了幸福的孢子,不断增殖肿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撑满他整个鲜活的身体。
而她,仅仅是对他笑了一下,他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条孤独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