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參走进小院,这本是间农舍,如今已不见主人家的踪影。
院子里不见人影,前间小屋里倒是坐着个身影,似乎正在等人。
此人在等谁,自然是等上门的客人。如今上门的客人,只有顾參一人。
所以,这个人等的就是顾參。
顾參见到那人,脸上既见不到一丝兴奋,也见不到一丝愤怒。大步跨进屋内,不客气地在凳子上坐下。
顾參伸手倒了杯茶水,顿时茶香四溢。喝一口,馥郁留香,暗暗感叹这些人倒是懂得享受。
尽管茶水足够好,顾參还是只喝了一杯。他在等人的时候,最不喜欢闲着。因为闲着,最容易失去警觉。
所以,当原本坐在屋子里的人终于有了动作的时候,顾參依旧还在喝那杯茶。
常寅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參,面无表情。
顾參放下杯子,却未抬头,他向来不喜欢仰视他人,尤其是自己瞧不起的人。
常寅冷哼一声,说道:“竟然是你,顾沐。”
顾沐,十八年前是顾參的名姓,那时顾家尚算得上是一个门派,尽管十分不起眼。正因不起眼,才会卷入这桩被隐瞒真相十八载的公案之中。
顾沐是当年亲眼见证薛家毁于一场大火的人之一,那天夜里的火几乎将整个夜空都照得亮了起来,那夜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半宿。
顾沐见到奄奄一息的薛寒衣时,他已经决定,此生扔掉这令祖上蒙羞的名姓,丢弃这张懦弱的嘴脸。无论要做什么,无论要经历多少痛苦磨难,他都要偿完自己此生造的孽。
所以,此时无论面前的人掀起他内心多大的波澜,无论他此刻对这些人怀有多大的仇视,他都面目平静地看着对方,因为只有平静,才能一眼看穿对方的诡计,才能思考对策。
顾參放下茶杯,笑道:“自然是我。”
常寅瞪他,道:“你这叛徒,竟还敢来找我!”
顾參依旧没有抬起目光,双目平视前方,说道:“究竟是我来找你,还是你们诱我来找你,心中清楚。”
常寅不反驳,冷笑道:“当年若非因为你,如今江湖不会如此纷乱,你该当何罪?”
顾參却像听了个大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司常寅面色一沉,双眉紧蹙,喝道:“你笑什么?”
顾參将茶杯放在桌上,杯子完好无损,可是木质桌子沿着杯底向周围裂开,只听他说道:“我笑你们装模作样,我笑江湖人蠢,竟被你们骗得团团转。”
常寅阴恻恻地笑,说道:“江湖人,的确是蠢。宁愿相信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不信有理有据的实话。我实在是高估了这群蠢货,为了一点点利益,露出了贪婪的面目。脸面这种东西,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副镀金的面具。摘下那层遮挡,里面全都是见不得光的腐皮烂肉。难怪,你们武人的江湖,充满臭熏熏的假仁假义。”
顾參道:“常寅,你躲在黑暗里太久,已经完全瞧不见光线。”
常寅目光一沉,恼道:“你什么意思?”
顾參又抿了口茶水,说道:“陶老头儿总说江湖是面“百态镜”,是人是妖,一照自会原形毕露。妖魔眼中的江湖全是群魔乱舞,人眼中的江湖充满人情味儿。我看这话,说得实在太正确。”
常寅冷笑,嘲讽道:“一群丧家之犬见不得光,整天无事可做,便胡言乱语、悲春伤秋吗。”
顾參闻言,却只无奈地摇头,说:“我们活得可坦荡,从不担心夜半敲门这种把戏,向来百无禁忌。”
顾參瞧了眼常寅,戏谑道:“倒是你,十八年不见,脸色越发灰暗。怕是日不敢寝,夜不能寐。”
常寅像被戳中痛处一般,吼道:“闭嘴!”
顾參学着常寅的模样,露出一个阴沉沉的笑容,说道:“白天怕人偷袭,晚上惧鬼敲门。”
常寅面色一变,目光凌厉,瞪视顾參。
顾參丝毫不惧,笑得别有深意。
常寅见此笑容,恍然大悟般收回情绪,竟是叫对方掌控了情绪。他重新换上深沉的表情,说道:“你可不要忘了,今日此行所为何事。”
顾參冷声道:“我自然没忘。”
常寅听顾參语气,面上展现出笑意来。
顾參沉声道:“常寅,我今日前来不光为了解药,还要将前尘恩怨一笔算清楚。”
这回换常寅仰天大笑了起来,目光一凛,敏锐目光霎时迸裂出冷冽光芒,只听他说道:“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顾參一怒,却未爆发,忍耐道:“你意欲何为?”
常寅眯起双目,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毒,说道:“薛寒衣制造魔教谣言,派杀手蓝衣扰乱江湖。此人狡猾,巧言令色,蒙蔽沈怀玉,你说这样的人,是否该死?”
顾參拍桌,那木质桌子终于再也承受不了,碎了一地。只听顾參说道:“常寅,十八年前我敢救阁主,十八年后绝不答应杀他!”
常寅笑道:“那你便眼睁睁瞧着你的儿子去死吧。”
顾參怒从中来,欲冲动上前,却又暗自忍耐,不禁紧握双手,压抑怒火。
常寅幸灾乐祸道:“如今就让我瞧瞧看,究竟是你儿子重要,还是你那所谓的‘义’重要。”
顾參咬牙,一时难以抉择。
常寅自然看出顾參心中纠结,继续说道:“十八年了,你为薛寒衣卖命十八年,便亏欠了你儿子十八年。如今,你竟见死不救,我若是顾群飞,必然恨透了这样一个父亲。”
顾參闻言,目光似有所改变,带着一丝愧疚。
常寅又道:“一个只将你当做棋子的人,竟比骨肉血亲还重要?”
顾參沉声道:“常寅,即便我当真替你手刃阁主,你也未必会给我解药。”
常寅笑道:“想不到,你倒变聪明了。”
顾參面目一僵,深邃的五官雕刻出怒意。那双深沉的眼睛,却萦绕着一丝隐忍,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总是抱着一线希望。他咬牙道:“让我替群飞死。”
常寅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愉快地笑了起来,那毫不掩饰的得逞与嘲讽,几乎已经将顾參的忍耐力全部消磨殆尽。
但顾參却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无论怎样的痛苦,他都绝不会退缩,更何况只是这小小的嘲讽。
常寅似乎终于笑够了,他瞧着顾參,冷道:“你没有资格与我提条件,你只有两条路,照我说的做,或者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痛苦死去。”
顾參一双眼里已注满怒火,他倏然起身,好像已经再也忍受不了满腔的怒火,那团越烧越旺的火苗已经快要殃及旁边的人。
而如今,他的旁边只有常寅。
顾參手中的茶杯被他捏碎,他怒视着常寅,用极少出现过的深沉语调说道:“常寅,你最好不要逼我。把人逼上绝路,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常寅的笑容坚定不移。
顾參沉声道:“你若敢让我儿子死,我便让你和你的女儿加倍奉还。”
常寅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他得意忘形,竟然已经忘记他的女儿。心中又一阵气恼,若非常小柔背叛,他如今又怎会被将这一军。可她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再如何丧心病狂的人,都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承受巨大的痛苦。
顾參又瞧他一眼,抬腿欲离。
常寅只得叫住他:“站住!”
顾參停下脚步。
常寅道:“你动不了小柔,有沈怀玉和沈落枫在,你绝动不了她一根毫毛。”
顾參冷哼一声,道:“他二人再有心相护,总不会整天跟着常小柔。”
常寅面色越发难看,一双眼愤恨盯着顾參后背,似乎恨不得将他杀死,但却不能动手,他的目光不禁看向屋顶的位置。他知道在那个位置,有一个高手在,尽管如今看不见高手的面目,他也知道,身手绝不会弱。
因此,常寅只能妥协,他说道:“明日带小柔来此,换解药。”
顾參道:“常大夫,请你明日午时登门亲自为犬子诊断。”
常寅咬牙切齿,却无从反驳。眼睁睁看着顾參大步离去,心道一定要让这些人不得好死。
顾參离了农舍,街上茫然行走。心头纷乱,用常小柔做交换筹码这件事令他感到羞耻。但这一次却是为了儿子,即便今后被唾弃,也绝不后悔。
心中思绪万千,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禁将目光转向前方的屋顶上。然而屋顶上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块蓝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顾參朗声大笑,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太不坦诚。”
蓝色衣角的主人自然是蓝衣,她从沈落枫口中得知顾群飞中毒消息。她想到这正是对方“引敌”之计,便想趁着常寅应付顾參时,闯入农舍“取”解药。
尽管这种做法并不光明正大,蓝衣却不在意,她也并不打算对此有所隐瞒。
所以,当她回到客栈被沈落枫拦在门口时,她的眼中没有丝毫闪躲,坦然与他对视。
沈落枫眼里满是无奈与担忧,却也未多言,只是打量了蓝衣一圈,笑而不语。
蓝衣来到沈落枫面前,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刚要擦过沈落枫身旁离开,沈落枫带着笑意道:“怎么了?”
蓝衣停下脚步。
沈落枫来到蓝衣面前,笑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蓝衣犹豫,将手中药瓶递给对方。
沈落枫接过药瓶,拉开软瓶塞,放在鼻边嗅了嗅,震惊看向蓝衣。他几步将蓝衣逼向墙角,脸上的表情再不柔和,带着几分强硬,他对蓝衣说:“你去了哪里?”
蓝衣的表情不变,浑身上下也不见丝毫对敌时的警惕与防备。将目光投向沈落枫手中的药瓶上,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沈落枫捏着瓶子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蓝衣。
蓝衣满目茫然。
沈落枫亲眼见蓝衣喝药睡下,为了她的伤能早些痊愈,幺陶与常小柔特意加了两味安神的药材。本以为她要睡上一两个时辰,没想到才半个时辰,就不见了人影。
担心蓝衣身上的伤,他迫不及待出门寻找。
好在打开门时,人已经出现在眼前,不禁稍稍安了心。却又对她丝毫不爱惜自己的举动感到气恼,思及那日她对生死的看法,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不远处,站在楼上窗口的温情叹口气。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面上带着些许担忧。
柳清风笑笑,说道:“温大小姐今天怎么如此忧郁?”
温情回到屋内坐下,说:“蓝衣为何就是不明白沈大哥的心意呢?”
柳清风喝口茶,悠然道:“我看未必。”
温情奇道:“未必?怎会未必?倘若蓝衣明白沈大哥心思,为何不解释?她应该明白沈大哥在生气吧。”
柳清风道:“蓝衣正是明白落枫心意,才会一语不发。”
温情不明所以,道:“为何?现在轮到我不明白了。”
柳清风道:“你难道已经忘记蓝衣是如何受伤的了?”
温情回忆道:“她是被沈大哥一剑刺中,可这和我说的又有什么关系?”
柳清风轻叹口气,说道:“那一剑本不应该伤到蓝衣。”
温情似懂非懂道:“莫非,你的意思是,蓝衣是故意让沈大哥刺那一剑的?”
柳清风点头,正是那一剑,不禁令他对蓝衣刮目相看。
温情疑惑道:“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
柳清风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难道你已经忘了是蓝衣先动的手?当时的情况,倘若让落枫选择,他必定是十分为难的,于是蓝衣便为他做了选择。她更加清楚,落枫不忍心伤她,而且以落枫当时的状态,倘若蓝衣不主动撞上落枫的剑,恐怕落枫绝不可能只是受轻伤。”
因为沈落枫的内家功夫不允许他心境跌宕,而在当时,他早已失了平静。蓝衣很清楚,如果不早点结束,沈落枫恐怕会走火入魔。所以,蓝衣根据自己的判断,果断出手。
温情点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柳清风的话,说道:“原来是这样吗。但蓝衣如此,就不怕死吗?虽然沈大哥肯定是有分寸的,总归还是不安全的,万一出现意外,她连命都会没了。”
柳清风笑道:“有心护一人,谁管性命在不在。”
温情恍然大悟般感叹一声,不禁说道:“原来如此!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蓝衣才是这世上最透彻的一个人。”
似又想起什么,温情忽而又皱起眉头来,说道:“可是,她这般做法,沈大哥可明白?如果不明白,她岂不是白白牺牲了吗?”
柳清风道:“落枫自然明白的,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又怎会不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温情的眉头慢慢放松了下来,她似乎已经不怎么为二人担心了。可她总感觉,他们似乎还忽略了些什么。
正想着,楼下二人已经有了动静,她不禁又好奇地将目光转移过去。
二人相对无言,沈落枫看着蓝衣茫然的模样,心中的担忧与恐惧竟逐渐消散,最终没了脾气。恢复到平时那个柔和的沈落枫,他无奈地摇头,说道:“以后让我与你同行,可好?”
蓝衣眨了眨眼,愣愣说道:“你…你不用去先救人吗?”
沈落枫笑了,与平时的微笑截然不同。此刻的笑容如春日暖阳里的轻风,一双清亮眸中落满夏日夜里的漫天星辰。
蓝衣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只可惜已无路可退。她再不敢与沈落枫对视,慌乱地移开视线,她竟感觉到莫名的慌张与不知所措。
沈落枫问道:“怎么了?”
“我…”说出一个字,蓝衣慌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以致握不住梦魂剑。
蓝衣心中一惊,伸手欲捞起掉落的兵器。谁知触到的却是对方的手指,迅速缩回手,见梦魂剑落入沈落枫手中。
沈落枫将梦魂剑双手奉送至蓝衣面前。
蓝衣的目光一直盯着赤红剑鞘,她不敢抬头看沈落枫,就算如今看见的是他的双手,依旧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她单手接过剑,飞快离了院子。
看着蓝衣落荒而逃的背影,沈落枫不禁又笑了起来,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与他一同看着蓝衣离开的方向,感叹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少侠好福气。”
沈落枫将解药交给顾參。
顾參表情一滞,不可思议道:“难道说,这是解药?”
沈落枫点头,道:“这正是‘生生不息’的解药。”
顾參又道:“莫非她不光只是去‘管闲事’,还‘顺手牵羊’?”
沈落枫道:“不错。”
温情的心情终于有了好转,她心满意足地坐回到桌旁,高兴道:“好了好了,蓝衣终于开窍了。”
柳清风道:“这就满足了?”
温情道:“现在是满足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
柳清风打量温情,却不说话。
温情最受不了这种打量的目光,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个意思?”
柳清风挑眉道:“没想到你如此大度。”
温情白他一眼,无奈道:“我承认比不上蓝衣,认输还不行吗。”
柳清风笑笑。
温情又道:“说起来,他们还真是相配。”
柳清风看着她若有所思又说道:“就是不知最终能不能成眷属。”温情的表情十分忧伤,好像将会发生令人痛苦的事情,好像已经看到了某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