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天生肤色黑。

  “你即使不化妆,埋伏在炭窝里,只要不笑,百分之百不会暴露目标。”我妈幽默的评点里,含着不尽如人意的小缺憾。“胡说!娃是黑俏儿,黑俏儿的”,只有姥姥拨乱反正,呵护我小小的自尊,话语委婉而温暖。

  春日,柳垂金线,桃吐丹霞时,我脸上又生出片片“桃花癣”来。自然由黑脸变“花脸”,乃至“三花脸”。我妈用同情的眼神端详着我,又看看天空浮游的云朵。然而我内心却暗自揣测,倘若这桃花癣的白均匀地扩展开,我大约可以甩掉“侦察兵”的特质,配用“白皙”这个优雅字眼了。事与愿违,我似乎成了一个春天的小丑。

  “大了娶媳妇时就好了。”,姥姥比我肚里的蛔虫还神,从我不安的眼神里读出了我内心深处的隐忧与关切。我时而倚着门,嘴里吮着食指的一节,目光谨慎地扫视着,和玩伴的交流格外小心,常常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娶媳妇的那天,年少时觉得时光从容而漫长。

  初夏,太阳渐渐有了毒性。我跟在姥爷身后去麦田里拨草。二舅赶来了,“回去吧,你姥姥吩咐我,若没什么事,叫娃回歇息歇息。他脸上的癣那里禁的住这日头?”,他分明在效妨姥姥说话的语气。我心里感谢姥姥无时无刻的惦记,嘴里却说:“沒事,娶媳妇时就好了”。

      湾里村,圪塔村这两个村都有姥姥娘家的亲戚。从鸡屁股里,好不容易积攒点鸡蛋,姥姥便把手绢盖在头顶,臂上挎起不大的竹篮,鸡蛋上又盖上一块手帕,迈起小脚,顺着瓦窑头的官道向南去了。

  饭官不在家。嗳!姥爷手忙脚乱。猫不在,老鼠放光,我带一帮小伙伴来家,没一个是安分的,不是打闹,就是拌嘴,连偷杏,偷枣,偷桑椹的事都闹出几件来。姥爷用木棍猛敲食盆,等鸡从四面八方奔来。“总不得让人心静一会儿!,你妈回来,跟上她回你家去吧”,听到姥爷对着鸡发出的警告,我立刻收敛了许多,方知不让姥爷多操心才是。姥爷也格外开恩,把刚从窝里收回尚存余温的鸡蛋,连皮放进锅里。那天,我叫姥爷的腔调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浑厚,深情,饱满。

        过年了,我依然赖着不走。任姥姥文火慢炖的鸡汤味在窑洞里快乐地弥漫着,体验着这无与伦比的年味。况且冬日又无桃花癣的担忧,我也不会为此耽误娶媳妇而茶饭不思。那年,过得似乎浑身所有的细胞都在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中年时,才觉得时光如白驹过隙,早已物是人非。我的儿子皮肤天生白皙,他不懂一个中年“侦察员”当年的内心,更不懂桃花癣、有毒的日头、等待鸡蛋与鸡汤的急切与兴奋。更不懂,那滋养我一生的幸福童年,为什么总让我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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