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川过陕西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荔枝道,相传是为供杨贵妃送荔枝方便而铺就的。顺官道进入关中盆地东部的边境,到了一个名为堰口的小镇,旁边有条泾洋河,河边有个古老的道观——午子觀。
这道观庇佑着它身后上千亩茶园,茶园饮泾洋河水,沐山雾,听晨钟……所产之茶形似兰花,翠绿显毫,故名曰:午子仙毫。
我准备年底回午子觀。已经很多年没回了,毕竟是故乡,自记事起就在那里了,整天在观子周围跑前跑后,记得山门前的白皮松还被我用小刀划过。
果真,旧历的年底最有味。大红的,响亮的,嘈杂的,腊香的,喜悦的……一切都是隆重而自然的。
山路和往常一样挤,尤其是年底,半夜三更走山路的人不少。我卷进人流,被他们带着涌上山头。路边的蜡灯已被电灯代替,多年前村民们都是挑着纸糊的灯笼上山路的,我尤爱趁着夜色站在观顶,观看那条山路,红色的星点簇拥着向山顶移动。
山顶照例是有一个大水缸的,水缸里装满了热茶水,用新茶泡,这是规矩。旁边放了一摞黑陶碗,供村民们饮用。这样的活动在清明那天还有一次。
“清子娃儿,你回来啦!”
我凑近看原来是何嫂。蜡黄的脸上贴着半白的头发,手颤颤巍巍舀了一碗茶水端到我面前。何嫂的本名我不知道,只记得当年因为采茶麻利,人长得又好看。十里八乡都叫她何妹。
“谢谢你啊,何妹,一直还好吧?”我把喝干净的茶碗递给她,入口的茶是好茶,但毕竟是年底,已喝不出新茶的味道了。
“好的,好的,也没啥能耐,就那样吧……”说着,把耷拉到脸庞的头发别到耳后。
多年不回的老屋布满灰尘和蛛网,黑色的蝙蝠像蒜辫一样倒挂在房梁。幸好有何嫂帮忙拾掇,我只打打下手,却被她赶出去,把我摁在石凳上让我喝茶,还嚷嚷“女人家的事男人家别吓掺和。”第二天我起的很晚,打开房门,外面的雪像抖筛子一样,风一刮,乱糟糟的,房檐上挂着冰楞子,倒刺一样。
哑巴叔似乎更消瘦了,佝偻着背,黑旧的棉大衣鼓鼓的,顶着风雪往庙里走,我忙引他进屋,把火伺候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这孩子是个瘫儿,已经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只能躺着。由于医院的失误,一出生就变成这样,看哑巴叔老实巴交,医院也死不认账,停了药把他们赶了出来。今天他又来观子里,让道长化点符水给孩子喝。听何嫂说,先前,哑巴叔抱了只小公鸡让道长开了光,说是续命鸡,要养上三年,如今这公鸡是又大又红,飞起来啄人,谁都不敢惹,像是要成精了一般。因为孩子的原因,媳妇也跟人跑了,还卷跑了他所有的积蓄。
这天,我到茶园去看。萧索的茶园稀稀拉拉零落着几间土胚房,茶园也长满了杂草,其间还有几座孤坟。小时候,每到清明前至谷雨后十天是最热闹的。茶园的茶树密密匝匝的像一堵堵绿色的城墙。茶庄会在门口支几口大锅,底下烧上炭火,男人们负责炒茶揉茶,女人们则负责采茶。开始两天是比较惬意的,小火慢炒,男人们还会和采茶回来的女人调笑。男人们将滚烫的茶叶倒进极大的筛子里,用手使劲地揉出残留的水分,时间久了,两只手掌就会被茶染成黑色。当气温升高,雨水下来的时候,茶叶飞快地抽芽,这时,就会把炉火烧的很旺,将炒好的茶倒在地上,几个男人光脚在上面揉,我们这些孩子们看了也不觉得脏。这也叫大脚片子茶。庄稼人尤爱这种茶,茶淰,喝着有味,老人们更是,用搪瓷杯子泡上一大杯,坐在椅子上,捻着暗黄绵软的烟丝塞进烟斗里,噗呲一声擦燃火柴,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迅速放在烟斗口,深吸一口,火苗就会顺着烟斗口往烟丝里钻。吸完一斗烟,就会喝上一大口,然后舒服地眯上眼睛。
“大过年的,唉,造孽啊!”
“就是,怪不吉利的。”
傍晚,隔壁吵吵嚷嚷,我出门和观里人寒暄了几句,才知道哑巴叔死了。
“哑巴叔死了吗?出什么事了?”
“老了,在板田锄地,掉下来了一块石头砸死了,这是命啊!”德叔摇头唏嘘,拜拜手走了。
入葬并不隆重,简单用杂木棺材一装,几个人抬到后山茶园里草草埋了。出殡那天,雪异常大,纷纷扬扬的,和满天纸钱一样,奇的是,那条山路却没被雪盖住,风一吹,是干干净净的灰白色。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山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分不清是悲伤还是释然,这条山路送走了太多茶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得走一遭,我久久矗立在山门前,不愿离去……
回想哑巴叔这一生,也只能用辛酸作结。
小时候的高烧导致残疾,人长得还算清秀,家里也有上十亩茶园,也是把好手,八二年闹茶虫,雨水又多,茶虫整天咔擦咔擦吃茶叶,又打不上农药,只好将茶园让给茶庄,给茶庄打工。干了三年,茶庄推出了“午子仙毫”,得到了国家的认证,狠赚了一笔,却克扣哑巴叔的工钱。哑巴叔无奈,跟着德叔去砖厂打工,出砖窑,砖窑整天炙烤,冬天还好,夏天无异于蒸笼,许多工人干了许多年后,却得了风湿,落下病根。哑巴叔干活卖力,又不识数,深得厂长喜欢,月底工钱少个几十元也是常事。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把鸡蛋放地面上也很快就能烤熟,哑巴叔起了个大早,趁凉意出窑子,快装满一架子车的时候,整窑子的砖垮了,滚烫的红砖压在他身上,生生压断了两根肋骨,砖厂一分钱没给,撵他走了。
回来后又到茶庄又干起了老本行。身体原因,干不了炒茶捻茶的活,就让他打理茶园,除草之类。村里的老人还给他找了个媳妇,他喜不自胜,事事宠着,媳妇也怀孕了,看似就要圆满了,却生了个瘫儿。媳妇跑了,他一个人带孩子。大冬天,他要去茶园,怕孩子冷,就在灶里烧上火,把孩子放在摇椅里,推到灶口旁边,把被褥盖好,然后锁上门。结果灶里火星迸出来,点燃了褥子,他晚上回来,摇椅倒了,褥子烧没了,孩子躺在地上,断气了一般,鼻子嘴巴里都是阳灰,脸上也是,脸颊上有黑黑的两条泪线……
哑巴叔极会编笼子,我常常和他一起去集市上卖茶,拿上好的茶叶和盐贩子换盐。淡黄色的竹笼和墨绿色的茶叶相得益彰,我会拿陶杯泡上一小杯,看茶叶上升后,舒展开来,又缓缓下沉,上浮者如初绽的兰花,下沉者如初春嫩芽。我轻嗅茶香,慢慢嘬饮一口,附庸风雅起来。这荔枝道从汉唐起就飘散着茶香。匆匆迎来了许多人,又匆匆送走了他们,站在这里,车马人流匆匆,我是再找不到哑巴叔的身影了……
这下,就只剩何嫂,徳叔和我了。哑巴叔的孩子没人领,放在观门口,何嫂瞧着可怜,抱走了。哑巴叔走了三个月了,我在观子里整日恍恍惚惚。这天,我在观顶山路口支了个茶棚,泡上今年清明新茶,倒了一杯细细品着,也倒了一杯放对面,给哑巴叔。
今年我已经四十岁了,我想守着这条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