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三 石门宴
河中府,
飞花逐。
春水流,
严冬去。
有人窃窃私语,“王珙贤侄,你我同宗同源,做叔叔的岂会骗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王行瑜当初若不当机立断,背后捅他朱玫一刀子,那邠宁节度使的位置又岂能天上掉馅饼地落到我头上?做叔叔的这是掏心挖肺之言,成败得失,全在贤侄一念之间!”
“叔叔纵有百宗由,千般理,这鸩父忤逆之举,王珙万万不敢探手染指……”暗夜阴影之中,年轻人的良心饱受着权势利欲的熬煎。
“贤侄啊,在你父亲王重盈眼里,何曾有过你王珙、王瑶亲兄弟二人?这水族河中节度使的位置,早就铁板钉钉预留给了他大哥王重简的亲生儿子、二哥王重荣的养子王珂。在王氏宗族之中,他王珂的优势得天独厚,若是听天由命,任水自流,你兄弟二人就等着日后喝西北风吧!”
挑唆之中,另一个年轻人摹的自王行瑜手中抢过那包绿色粉末,冷若寒霜道:“大哥,你还犹豫什么?从小到大,哪样东西我们抢过了他王珂?仗着他是大伯二伯的儿子,他王珂护盐车、娶娇妻、授行军司马,样样占先,凭什么?我王瑶不认这个命!”
“孺子可教,二位贤侄,只要在王重盈的茶盏之中弹上一指这孔雀胆,日后河中府盐池之富,便尽在二位股掌之间。今夜言尽于此,二位善自斟酌,做叔叔的静候佳音!”王行瑜嘿嘿一笑,身形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远远天边,一团乌云蹑手蹑脚地暗涌上前,盖住了业已残缺的盈盈朔月。
落红。
流水。
春逝。
西京长安,含元殿前。
当朝首辅韦昭度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六神无主地聒噪道:“崔胤老弟,你说这该如何是好?陕绛二州生乱,河中府祸起萧墙,西京之东线乱成一锅粥矣!”
崔胤是韦昭度大力擢升提拔的副宰相,素以智计著称,自杜让能死后,韦昭度对之极为倚重,基本上言听计从。
面对韦昭度抛出的这道盘根错节的难题,崔胤有条不紊地抽丝剥茧分析道:“韦大人,王重盈壮年暴卒,这其中蹊跷难掩。父尸未寒,大孝未除,王珙、王瑶兄弟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发兵河中,此地无银地上表称王珂非王重盈之亲子,不应世袭为河中节度使。几乎同一时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牵头,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镇国军节度使韩建接踵跟风,请命王珙为河中节度使,这分明是丘貉共鸣、蓄谋已久的撑腰造势之举。”
韦昭度叹道:“司马之心,路人皆知!李茂贞、王行瑜兵锋猖獗,势大难制,已是当今水族不争的事实!只是那王珂乃是沙陀族李克用的女婿,若是许了李茂贞、王行瑜,河东府必不肯善罢甘休,现如今可真真是左狼右虎,两头为难了!”
“不如效当初以大人为西川节度使入川之绥靖方略,由崔某人来拾这烫手的山芋,居中安抚调停?”崔胤硬起头皮,飞蛾扑火,斗胆献策。
“先缓一步也好!只是……”想起当初杜让能的惨死,韦昭度不禁心有余悸,为崔胤捏了把汗,担心这位老弟步杜让能之后尘,死无葬身之地。李茂贞不是王建——王建好歹念在同僚一场,在剑门关放了自己一马,李茂贞则是不留一丝转圜余地、一不做二不休、斩草必除根的泼落主儿。
“走吧,韦大人,事不宜迟,快进殿请圣上下旨!”临危授命,崔胤倒是颇有一副赴汤蹈火的凛然之势。
当日,水帝唐昭宗于西京含元殿下旨,以宰相崔胤兼领河中节度使,显示了疲软的中央政权意欲在凤翔李茂贞、河东李克用水族两大强悍割据势力之间保持中立的孩子一般的天真态度。
不到两日,李克用针锋相对,戳破僵局,上表昭宗,请赐王珂河中节钺。
徘徊于凤翔河东之间,如坐针毡的昭宗前思后想,左右权衡,在韦昭度的首肯之下,最终在名义上偏向了沙陀族主李克用,下诏准立其婿王珂为河中节度使。
水族两大长老之间一根久悬未决的导火索,此际终于引燃。
近水楼台,先摘弯月。
凤翔大营、邠宁军虎视西面,华州镇国军狼顾东方,三镇鼎足逼宫,易如反掌。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抢先发难,各率数千精兵悍旅强势闯入西京。
李茂贞第一时间杀鸡儆猴,于含元殿上以“丛棘”之剑斩杀当朝首辅宰相韦昭度。崔胤不仅因先前的中庸之诏阴错阳差保全了性命,反而塞翁一般晋级成功,被韩建力挺扶正为首席宰相。
一时之间,长安同华一线,虎吼狼嘶,风声鹤唳。
三伏六月,河东府。
李克用雷霆震怒,环视沙陀众将,颐指气使道:“李茂贞王行瑜跳梁之辈,竟敢如此欺君罔上,实实可恨之极!诸位将军,谁愿振臂挺缨而出,为我李克用消此块垒?”
“父亲,孩儿愿领麾下铁骑及新得邢洺之兵,率先端掉邠州,翦去李茂贞一翼。”李存信自得偿夙愿接收邢州之后,势力倍增,心情舒畅,饶是如此,却还是保持一贯谨小慎微的作风,先捏一只软柿子,站稳脚跟之后再捡大便宜捞。
“嗯,好!嗣昭、嗣源、存勖,你们就随我一道挥师南下,直捣同华,入京勤王,德威啊,烦你率前锋飞鸦营先行一步,引道开路,敲开绛州,活捉王瑶这只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的王八羔子!”李克用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胸中顿生出一股沙陀族羽翼渐丰、根深叶茂的欣慰畅快之感。
不满十日,飞鸦营捷报传来,绛州城破,鸦儿军生擒刺史王瑶。
李克用遂下令将此鸩父害兄之卑鄙小人斩首示众,以王瑶之血祭旗,鸦儿军马不停蹄,长驱直逼同州。
七月流火,鸦儿军抵达河中府,李克用与王珂翁婿会师。
其间王行瑜、李茂贞之假子阎圭皆蠢蠢欲动,意欲劫驾以为人质,水帝唐昭宗为免重蹈昔日汉献帝被青帝曹操挟持以号令诸侯之覆辙,从崔胤之计,不得已移居避难于石门,暂避锋镝。京师大乱,人人自危,街头巷尾,以讹传讹的惟有一句:“沙陀十万至矣!”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石门行辕,水帝夜宴。
为求息事宁人,解仇纾难,宰相崔胤果断进献背水之策,以当朝水帝唐昭宗的名义下旨宴请当今水族硕果仅存的两大长老,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河东节度使李克用。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克用豪气干云,令周德威留守鸦儿军大营,携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勖欣然赴宴,沙陀一族,端的是羽翼丰满,梯队工整。
是夜申时,李茂贞姗姗来迟,其后尾随一僧,身披五彩袈裟,手持玄火明镜,魑魅魍魉,气焰嚣张。
李嗣源眼尖,一瞥即知又是妖僧史怀恩前来助拳,心忖当真是冤家路窄,今夜鹿死谁手,实难预料,覆舟心法暗暗提升至“盈坎”之境,凝神戒备,以防不测。
入座既定,歌舞升平,水帝唐昭宗赐御酒,令宰相崔胤亲持琉璃樽,请两大长老共饮先帝唐僖宗窖藏达十五年之久的“潋滟同杯”,殷殷寄意二位股肱栋梁之臣就此尽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当此际,李克用“岿然”心亨,凌空鲸吞,那一盏“潋滟同杯”顿时化作一道空濛湛碧雨虹,直挂李茂贞心尖。
李茂贞微微一凛,心知这独眼龙今日必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索性打开天窗,明刀明枪地掀起滔天巨浪,一方蓝田紫玉冲冠而起,牢牢吸住雨虹。
一时间,风生水起,不尽长江,那一道雨虹顺势暴涨,二人之间顿时拱生出无法逾越的鸿沟。
李茂贞嘿嘿冷笑道:“李克用,我敬你是水族长辈,本想晴空潋滟,井河不犯,泯却恩仇,皆大欢喜,谁想你独眼龙竟如此咄咄相逼?哼,你有河洛图,老子有禹王玺,真要撕破脸皮,谁也讨不了便宜!”
“茂贞小儿,只怕未必!”李克用嗤之以鼻,河洛图出手,足踏北极玄武龟,正待逆流涉水。
一发千钧,李嗣源早已将碧玉簪拽在掌心,凝眸屏息,意欲助父一臂,荆轲刺秦。
当是时,妖僧史怀恩哈哈一笑,花火镜耀出迷离七彩虹,头顶香疤之上,北斗七星图再度冉冉升起。
花火映射之中,史怀恩径直跃上雨虹之巅,北斗七星,覆雨翻云(伏一),顿时衍成似乎难以逾越的瓶颈。先前嗷嗷探首的北极玄武龟见状,竟然心生惧意——这花火镜的灵力足够封印火族神禽北辰朱雀,对于水族神禽北极玄武龟,自然也有极强的震慑力。
“阿弥陀佛,退一步海阔天空!依贫僧愚见,放眼当今水族,阁下的‘心亨’之气虽已会凌绝顶,一览众山,只不过造化弄人,我赫连师兄临终之际种下的一丝‘紫血封喉’可谓用心良苦,无孔不入,李施主若不善自珍重,终有紫气东来,水滴石穿之日。今次沙陀族即算孤注一掷,以河洛图席卷禹王玺,碧玉簪刺破花火镜,只怕亦必付出沉重代价。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就此歇战,握手言和……”史怀恩振振有词,同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绵里藏针的李嗣源。
剑拔弩张,斗转星移,李克用沉吟半晌,终于望着深不见底的、阴暗的祅教僧侣眼眸唏嘘叹道:“唐不诛茂贞,忧未已也!天意如此,我沙陀族今夜不取禹王玺,翌日兵祸肆虐,异教蔓延,必然荼毒京畿,倾覆水族。嗣昭,嗣源,存勖,我们走!”
这时年仅十一岁的存勖悄悄地语出惊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嘻嘻,那块蓝田紫玉迟早要做我案几上的砚台。”
李嗣源轻拍了一下存勖的脑袋,责了他一句:“小孩子家,可别乱说话!”
李克用闻言,展颜释怀道:“童言无忌!沉舟侧畔,后浪推前,存勖啊,张开嘴,今日这天子御赐的潋滟同杯,你便代为父痛饮一番如何?”
湛碧雨虹一分为二,一从禹王玺,一归河洛图,李存勖攀坐在北极玄武龟的脖子上,恰似一个天真的牧童,骑着牛,在雨中伸出舌头,尽情享受着春雨甘霖的润泽——半樽湛碧潋滟顷刻间泥牛入海,不知所终。
凝望着存勖这一幕鲜活的“牧童遥指沙陀族”,龙椅之上的水帝唐昭宗立时惊为龙驹凤雏,当场御赐鸂鶒卮、翡翠盘,一咏三叹道:“儿有奇表,后当富贵,无忘予家!”
八月秋风萧瑟瑟,李克用进驻渭桥,兵锋直掠长安,意图杀鸡儆猴,顺手除掉王行瑜。同时李存信亦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攻破黎园寨,直逼邠州。王行瑜见情势不妙,为求自保,匆匆返归本镇,严阵以待。
至此水帝唐昭宗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在崔胤的护卫之下返还西京含元殿,同时下诏以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李克用为邠宁四面行营都统,奉旨追讨王行瑜。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自诩为“诸葛一生唯谨慎”的李存信终于传来捷报,攻破邠州。多行不义必自毙,狗日的王行瑜仓皇出逃,鼠窜至庆州,为部下所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地蹈了他前任上司朱玫的覆辙。
由此水帝唐昭宗下旨拜克用为“忠正平难功臣”,封晋王。
当其时,天降暴雨,滂沱六十日,仍不停息。
李嗣昭、周德威等均劝克用引兵渡渭,暂入西京休整避雨。
克用沉吟良久,仍是犹豫不决,这时身旁都押衙盖寓委婉叹道:“饮水思源,我沙陀族数代以来皆蒙水帝恩泽,族主之先祖以尽忠为名,族主之父则被水帝赐姓为李,改名国昌,当今水帝遭难,惊弓之鸟,还自石门,寝未安枕,若鸦儿军蜂拥渡渭,人情岂能复安?”
克用闻言顿悟,长笑一声道:“盖寓犹不信我,况天下乎?独眼龙此番救婿勤王而已,实实不屑效昔日青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
鸦儿军全军嘎然,收军而还。
郓州。
朱瑄木立城头,眉头紧蹙,自乾宁元年二月渔山之败后,朱温、葛从周步步紧逼,朱瑄兄弟二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应接不暇,八月份朱雀军再传捷报,拔掉郓州周边的另一只犄角梁山。梁山之败后,郓州已俨然是一座孤城,周边只剩下巨野小城可堪相濡以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郓州军在渔山、梁山连续遭遇重挫,早已是元气大伤,如今士气跌入谷底,人人皆如惊弓之鸟。哼,朱雀大营,果真是传说中的不败之师么?
“大哥,我回来啦!”朱瑾的声音打断了朱瑄的思绪。
“瑾弟,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朱瑄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次有怀恩活佛从中撮引,再加上李克用与朱温又有深仇,所以一拍即合。李克用刚刚封了晋王,鸦儿军大破邠宁军,如今风头正劲,李克用当然不肯坐视朱雀大营风卷残云,一锅端掉郓兖。据怀恩活佛所言,这次沙陀族派出来增援郓州的三万铁骑绝大部分是在黎园寨战役中大显身手的李存信嫡系,其泰半主力收编自昔日有‘沙陀李元霸’之称的李存孝所部邢州鸦儿军,绝对悍勇,战斗力毋庸置疑。另外据说李克用中了赫连老鬼临死前反噬的域外奇毒紫血封喉,现在河东府闭关静养,此番无法亲临郓州与朱温一决雌雄,因此特意派了有‘沙陀李横冲’之称的李嗣源随军押阵。”朱瑾满怀信心地汇报。
“好!有鸦儿军相助,我们成算大增,至不济也有望僵持固守下去。隆冬一到,朱雀大营粮草不继,必然退兵,如此我们兄弟二人便有了喘息之机,来年方可绸缪帷幄,重振旗鼓。”朱瑄心头希望的浪花重又漾起。
邢州。
霜夜楼。
李存信端坐正中,不温不火,一副心满意足、小富即安的悠然神情。
李嗣源看在眼里,心头一阵抽搐,他此番不得已故地重游,勾起往事,实实不堪回首。
“二弟,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一旦巨野失守,郓州就变成了货真价实、岌岌可危的孤城,到时即算义父亲临,只怕也回天乏术了!”李嗣源希望尽快厘定鸦儿军增援郓州的作战计划,赶紧脱离这伤心之地。
李存信依然是不紧不慢,他的领军宗旨向来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哥,义父这次既然点名由我挂帅,那么究竟采取何种战略方才符合我沙陀族的最大利益,就该由我来最终定夺裁决。我军刚刚从邠州长途还师,如今疲弊不堪,正好在邢州整饬休息,邢州与郓州之间,只不过隔着区区一个魏州,一旦弟兄们养足了精神,到时我们再借道魏州不迟,谅罗弘信那个老匹夫也不敢说个不字!”
“竖子不足与谋!可惜嗣昭他们留在了河中,襄助王珂征讨王珙。”李嗣源心中暗骂,口中继续规劝道:“二弟,兵贵神速,万不容节外生枝……”
“我意已决,十日之后,大军开拔,屯集莘县,虎视淄濮,令朱雀军首尾不能兼顾,不敢轻举妄动……这可是我在邠州之战中获胜的秘诀,先攻取黎园寨,夯实桥头堡,再稳步进兵……”李存信开始滔滔不绝地卖弄旧皇历。
“唉,那愚兄只好领麾下五百横冲都先行一步,到时再见机行事了!”李嗣源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李存信有些惊骇,思索了片刻,终于唯唯诺诺地忍痛割爱道:“既如此,为策万全,我再忍痛割爱,拨存审的二千五百骑给大哥,凑足三千人再出发吧!”
存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调皮地凑热闹道:“我也要和嗣源大哥一起去!”
唬得李存信连忙捉住存勖,揽在怀里,软言柔语道:“我的小祖宗,这次让你跟着来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二哥我不知道替你担了多少风险!你这天生胆大的小鬼,上回大大咧咧打着义父的旗子跑来邢州,可真把二哥的魂儿都吓飞了……”
李嗣源望了手忙脚乱的李存信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大踏步地迈出霜夜楼。
抬头看时,方才天上那一轮下弦月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之中,仿佛连影子都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