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是我小时候的同学,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前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很陌生,但我很快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我仔细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得知他家庭不和,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
这两天,我脑子里一直浮现着他小时候的身影,回忆着我们童年相处的点点滴滴。
童年时期,人都很单纯,志趣相投就会成为朋友,没有任何成见和杂念。我与刚子是小学四年级认识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开朗、活泼的男孩,我们的共同特点是好奇、爱玩、爱冒险,这使我们很快就成了好伙伴。
那时候,小学每天早上和中午上课,下午3点就放学了,也没有家庭作业。放学后,孩子们或者放牛割草、打柴采药,或者上山下河、爬树溜坡,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家辛苦并快乐着。我和刚子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经常玩得天昏地暗,野味十足。
刚子家在学校东边的一条小山沟里。从学校出来,经过他们生产队的公房和打麦场,再往里走,绿树成荫,溪流潺潺,沿沟住着两三户人家,那里就是刚子的家。
饥饿是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嘴馋是孩子的天性。刚子家的房前屋后有很多果树,最让我难忘的是樱桃。此前,我只在书上见过樱桃,从来没有吃过,也不知道樱桃树长什么样。四年级的那个初夏,刚子带我去他家附近摘樱桃。我们骑在树杈上,专挑最红最黄的樱桃,不停地摘下来往嘴里塞。那种樱桃好像是野生的,味道酸涩,个头很小。但对饥饿的孩子来说,已经是美味了。
樱桃熟过之后,刚子家后山上的杏子、毛桃、核桃,就相继成了我们的目标。记忆中,那里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稀疏的树林,林子里长着野杏。杏花败落,长出绿杏,绿杏藏在绿叶间,从树下很难看见。于是我们爬上杏树,在繁茂的枝叶间搜索,摘下一大兜小杏,坐在树下玩乐享用。四月的杏子,很绿很嫩很小,还没有硬核,咬开果肉,就会露出又白又嫩的软核,被我们称作“鸡娃”。我们吃掉绿色的果肉,用脏手把白嫩的“鸡娃”揉得又黑又软,然后用力捏破,将里面的汁液喷射到对方脸上,互相打闹玩乐。
那年冬天,刚子特意送给我一棵小小的樱桃树,我把它栽在我家门口,从此我们家也有了樱桃。
刚子家的山沟里有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突兀地站在一个土崖上。白杨树的主干上,有一个啄木鸟留下的洞,离地面两丈多高。四年级的夏天,我们费尽心机,三番五次爬上树干,把手伸进树洞里掏鸟窝。每到此时,鸟妈妈疯狂地在头顶盘旋,愤怒地抗议我们的暴行,绝望地看着小鸟被捉走。我们把小鸟带回家玩,待到奄奄一息时再送回树洞,不知道它们的命运是死是活。
后来,刚子告诉我,说村里有人从树洞里掏出了一条黑蛇。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爬树掏鸟窝了。
刚子家山口的东边,有一条长长的水渠,那里是我们的游泳场。夏天,渠里总会积满雨水。天热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我和刚子就跑去游泳。一到渠边,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跳进去畅游一番,直到又累又饿才回家。那其实是生产队的排洪渠,地处偏僻,水质浑浊,深不见底,渠底是淤泥,周围蛇虫出没,十分危险。但是,我和刚子都乐于冒险,偏偏喜欢那种地方。
刚子的哥哥是汽车兵,他家有一把长长的铜号,据说是卡车的喇叭。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把铜号成了我们的最爱,我们天天带着它,轮流吹,使劲吹。终于,铜号被我征服,我能自如吹奏,那声音响彻山村,非常洪亮。我家很早就有一只竹笛,却没有人知道它有什么用。我天天拿着吹,仔细琢磨,反复练习。到小学毕业时,我已经能用竹笛吹奏很多流行歌曲。在我的带动下,刚子赶到镇上,花4角钱买回一把竹笛,也使劲吹起来。此后,竹笛成了我和刚子的最爱,直到初中毕业。
小学毕业后,我们一起上了砚川乡初级中学。初中离家十里路,必须住校。那时候,学习生活条件很差,男生没有宿舍,我和刚子都住在教室。白天,把被褥都叠起来放在教室后面,晚自习结束后,我们把课桌拼在一起,铺上被褥合伙睡觉。早上很早就起床,叠好被子,摆好课桌,跑步出门,在砚川河里洗脸,无论严寒酷暑,都是这样过的。周末,我和刚子常常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起练习笛子,吹奏歌曲。记得那时最爱吹唱的歌曲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的嘹亮笛音,曾多少次在砚川中学校园里回荡。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高中,刚子学习不好,便辍学回家了。从此,我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
整个中学时期,家庭的贫困,住校生活的饥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与初中相比,上高中后离家更远更艰苦。我也曾住教室睡课桌,吃饭玉米糊汤就酸菜。此后一年多,我和刚子没有联系。
高二那年,我意外地收到了刚子寄来的汇款。
某一天,老师交给我一张汇款单,金额是20元。这张单子是从山东一个建筑工地发来的,汇款人是刚子。由于字迹太拥挤太难看,收发室的校工无法辨认,这张汇单就被扔在抽屉里长达半年,直到一位老师发现并认出了我的名字。当时,我每月的生活费不足10元,这笔汇款是大数目,对我帮助不小。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刚子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却把20元辛苦钱汇给我,这样的恩情令我终生难忘。
此后,我们保持联系。他到大荆镇赶集,有时晚上住在我那里。虽然我们仍是好朋友,但共同语言明显减少了,相处时没有以前那么快乐。
高中毕业,我考入西安上大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大一那年冬天,我突然收到了刚子的来信,说他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工地打工。根据来信的地址,我迅速赶去找他,但没有找到。后来得知,信是在7天前发出的,等我收到时他已经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联系断了。不过,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能听到一些有关刚子的消息。一开始听我妈说,刚子的母亲去世了,哥哥不能容他;不久又听人说,刚子学会了吹唢呐,经常跟着鼓乐班子挣钱糊口;后来听说,刚子被大荆镇一个乡霸打伤了。我大学毕业那年,村里人确切地告诉我,说刚子被他父亲送到渭南农村,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大学毕业,我又去上海读研。那一年寒假回家,妹妹告诉我,她遇到了刚子。原来,春节前一天,妹妹去大荆镇赶集,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始终跟随着她,最后才知道那是刚子。原来,刚子是为了打听我的地址,才一直跟着我妹。此后,我收到了刚子的来信。他说自己在渭南成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希望我能去他家看看。我回信说,大年初三要去渭南亲戚,到时候可去找他。但是,由于意外的原由,那次我没有去渭南。
我一直认为,刚子离开老家到渭南做上门女婿,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渭南属关中平原,土地肥沃,交通便捷,只要肯吃苦,就不会太穷。不料,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的处境其实一直很糟糕。
三年前,刚子突然打来电话,请我帮他写一份诉状。我很吃惊,连忙询问原由。他在电话里说,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好,经常被赶出家门。由于夫妻矛盾激化,他已经无法在渭南立足,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他常年在外打工,与两个孩子也很陌生。更可气的是,由于经受不住高额利率的诱惑,他竟然把自己辛苦打工挣来的几万块钱,交给村里一个非法集资的人,逾期几年无法收回,所以想打官司。
我很震惊,连忙帮他准备了一份民事诉状。可是,此后他却再也没有联系我。
如今,我再次接到了他的电话。仔细询问得知,他一直在西安打工,妻子这次执意要求离婚,他不知该怎么办。我告诉他,两个孩子已经大了,就应该征求他们的意见,尽量与孩子搞好关系。他说孩子一直向着妈妈,对他并不友好。令我欣慰的是,他的女儿居然在武汉大学读研。于是我特意向刚子要来他女儿的微信名片,希望与他女儿聊聊,帮助刚子缓和家庭矛盾。
可是,当我说明来意,添加好友之后,他那研究生女儿始终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除了无奈的叹息,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有很多次选择。但是,当时并不知道哪次选择是站在十字路口进行的。直至多年以后,当我们回头来看的时候,才知道哪次选择最重要。所以,很多平常的选择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
对于我和刚子,初中毕业时的那场平常的告别,竟然是我们人生的分叉点。对我来说,继续升学,直至考上大学,彻底离开农村;对刚子来说,告别校园,开始打工谋生,眼界和能力始终被锁定在那个层次,很难彻底解脱。家庭不和、贫苦困顿,直至储蓄受骗、前路迷茫,都与此有关,并不是偶然的。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刚子现在是什么样的?我很想见见他,却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但无论怎样,我都忘不了一起度过的美好童年,更忘不了他当年的鼎力相助!
2018年6月28日夜,上海
作者简介
橡树,陕西商洛人,毕业于陕西师大,后读研读博,从事高教工作至今。经济学专业,文学爱好者。喜欢用平实的文句,素描人生社会,抒发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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