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了两次全校通选的全英课,结合人的社会文化与生理-基因,探讨健康、医学与社会的关系。内容很有挑战性,但也慢慢被理解了。困扰学生的是我的口音。学生说,我重音有点怪,节奏也非主流,介于英语和汉语之间。指望通过这门课提高口语听力的,被误导的可能性似乎比较大。
我放慢语速,于是,学生昏昏欲睡:“是的,太慢了反倒听不懂。”
每次都讲得不多。同样的事,有时需讲几遍,学生依旧迷糊。要讨论了,还相互问问题是什么。听懂了的,就一直数我说了多少遍。
慢速,单调,让心也慢了下来,直至睡着。
网络时代,世界很小。中大的吐槽传到华工,我在那上人类学导论。华工学生安慰说,“老师,你上课没怎么讲过大段英语,就几个单词,我听着还挺舒服的,那我就放心了。”
我却不放心了。听不见自己的口音,是个问题。可能,录下来,做点改变。
第一次课堂反馈,几乎所有学生都问,为什么要用英语上这么有意思的课,浪费时间,错过精彩。
期末还有人纠结:口音好奇怪,单词都认识,但听不懂。
“希望老师能提高一下自己的口语水平!”
刚到美国时,每个我看着都认识的单词,也会消失在声音世界中。教授多是英语母语的,也带各种口音。我想,下次到美国,也建议他们提高英语水平。
突然很同情在广东的外国留学生,听着浓烈的广式普通话。没疯,需要强大的生存能力。
当然,看到学生眼中的自己,有点难堪,也让自己警醒。用英语讲,一方面是学校的要求,另一方面,我相信非母语让人溢出惯常的思维方式。我本学物理,喜欢费曼的一句话:What I cannot create, I don’t understand。 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创造熟悉的东西,它就变成了你的。
课堂上,我们这群非英语母语的人,读英文,说英文,在不熟悉的世界中讨论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实践着what I cannot create,I don’t understand。
英文中读来的案例,听来的概念,用中文表达,联系中文的世界,也是另一种形式的what I cannot create,I don’t understand,避免了一知半解、照读原文。
反馈中,学生也说,课上将自己置于另一世界,磕磕绊绊,用另一套体系思考拥有的一切,似乎,熟悉的东西被重新定义,开始用英语说了很多永远不会用中文说的观点。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开心。
用英语听说,把自己赶出熟悉场景,带着遥远的目光,看见新东西。学习,不是讲了多少,学了多少,记住多少,而是有没有改变,变了什么。what I cannot create,I don’t understand是一个途径。
2.
我知道,我带口音,混合了四五种语言,但吐字发音也算标准清晰了。刚到美国那天,系秘书开车送我去导师家,曾惊讶我发音很标准。读博,毕业,也给美国学生上过几门课,没人抱怨口音,反说我太harsh,甚至系主任找我聊天,说“这一代学生从小听惯了great,super,excellent ...”
我们的学生从小习惯了唯一标准,城市版的Chinglish和外研社教材发音,心中建立了大大小小、莫名所以的唯一标准,排斥之外的整个世界。
我第一节课就强调,汉语母语的,说英语多少会带点口音,应相互宽容,看到背后的精彩世界。
好几次,我嘲弄自己的口音,期待学生看到自己自以为是的标准。
可惜,多年的学校教育,学生学会了精明,丧失了敏感和耐心。听着别人自嘲,想不起自嘲。
接近期末,我实在忍不住,就给学生讲语言的意识形态。语言的某个层面(如口音)会被赋予价值判断,成为评判人的标准。称之为意识形态,因其影响无声无息,根深蒂固,而人无知无觉。
美国人听到伦敦、亚洲、中东、黑人口音时,先入为主,认定中东口音的人暴力粗鲁,黑人口音没素质,亚洲口音聪明而素质差,伦敦口音优雅迷人。美国这个世界最大的移民国家,催生了世界最大的口音纠正产业:据说,口音每标准一分,年收入增加几万。
这是文化想象,带上了意识形态的效力,人因此分三六九等。醇正口音是社会的意识形态。
课上,我选了一段舌尖体,让来自大西南、大西北、华东、华中、华南的同学以各种方言读。
读的同学展示方言的原汁原味,听的闭着眼睛,感受声音的特质,想象文化的评判:普通话装逼、吴语温软,东北唠嗑,西北豪放,广东精明...
我默默观察。学生表情丰富,哄堂大笑,迷之微笑,呵呵、哈哈、嘻嘻、吃吃...意味深长之处,不可言说,无声无息之间,深入每个人的感觉和思维。口音背后是人:优雅、温柔、滑稽、粗俗...熟悉的同学还有这么一面。课堂既欢悦,又带挥之不去的焦躁,还混着不明所以的羡慕、嫌弃、惊愕、讽刺...
我笑不出来,有点恍惚。口音是我的形象,取代了真实站在他们面前的我。
每周一,我都鼓起勇气去上课,心里有点打鼓。
不自觉地,每天在办公室,都抽点时间,读出声,试图改变口音。
我沮丧的是,珍视的教育在点点剥落:大学之大,在心之大,在生命之野,于其中,人学会优雅地接纳和批判。可我们制造了太多狭隘与自我中心,大有至死不改之坚韧。
当然,也有学生坦然接受不同:既然广东人说普通话普遍有口音,外语标准口音可遇不可求,广东人需要更包容。
全英课让我看到学生的狭隘,学生的宽和,也看到自己,知道了珍视大学的精神。
3.
当然,每周上课还是有一点期待:说英语时,我是另一个人。
同时用汉语和英语教学,学生发现我变成了两个人: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相貌身材,不同的口音,不同的神采。
汉语中,是生活的我,思绪奔放,轻松自如,忘记课堂。引起学生兴趣,大家惹不住讨论时,我又自顾讲下去。讲的是我经验的世界。英语中,我性格温和,有点刻板,留给学生的讨论时间多。讲的不是我,是我的思考。
我也感受到这种分裂。
汉语承载着我的生活和感觉,一个复杂绚烂的世界。英语是学术语言,无关生命体验。我很少感受到英语到美,更多是精确、简练、步步为营,有思维的奔流,无美的触动。英文中,我理性、学术;汉语中,我抒情、感性。两个世界中的我,互为镜像,也许,有一天可以合二为一。
深切意识到这种分裂是在导师去世时,想写点东西纪念,发现中文词不达意,文风扭曲,晦涩难解;英文又剥离了生命的质感与微妙。
于是,我开了微信公众号练笔,写下《寻找文字的气质》,让文字像自己,是自己。让写成为自己。
换一种语言来上课,不只是词汇和语法的多寡,更是风格、性情、神采的差异。这是穿越,找到语言中的自己。
课上,逼着学生用英语,学生咬牙坚持,最后,有人遇见了未知的自己:这门课还真只能用英文才能得到鲜活的理解,硬要翻译,会丧失那说不出的默契。
每个用英语讨论的同学都了不起。纠结于口音,只会停在开课的第一印象。
也许,我的口音将继续“折磨”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把他们打出熟悉,直至看见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