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即近黄昏，从大连到青岛的船刚刚抛锚启程，估摸着得明早才到，我从闷热的船舱走了出来，在甲板上找了个椅子坐下，顺手把挂在耳朵上的香烟摸了下来，叼在嘴边。
甲板上很清静，没有舱内那般嘈杂，一个稍胖的中年妇女正背对着朝我走来，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嘴里还在念着学步语。
旁边的小卖部下站着一个小男孩，踮着脚，举着手，仰着头，似乎想要够着什么，小店的大爷给他递了根儿冒着烟儿的冰淇淋，这孩子也是傻的可爱，刚转身，便一头磕在了铁柱子上，手中的冰淇淋倒翻在地上，他摸了摸额头，开始哭了起来，等到他意识到那冰淇淋的时候，便哭得更厉害了，他母亲闻声赶了出来，把他抱进了船舱。
转眼间的功夫，冰淇淋便在地上化作一滩粉色。
此时舱门又开了，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暗灰色的T恤，底下还有一圈儿褶皱的花边，紧身牛仔裤配上高跟鞋，摩登范儿十足，将她那本就苗条的身材勾勒得更加纤细了。
她面无表情地环顾了四周，便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可以坐在这么！”她指着我旁边的空位问
“当然！坐吧。”
我下意识地往左边挪了挪身子，给她腾了个更大的空间，她比我讲究，从包里掏出来一张卫生纸，反复擦了又擦，才肯放心坐下。
“能借个火儿吗？”她朝我问道。
“啊？”我先是一惊，然后回道：“哦哦！没问题。”
我把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机拿出来递给了她，她接过火儿，熟练地点了根烟，看得出来是有些烟龄的。
我深吸了一口，缓缓地把烟吐出来，然后试探地对她问道：“出来散散心？”
“差不多吧，在等一个人”她回答道，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舱门。
我很自然的觉得，她口中提到的这个人，应该是她男朋友吧，想到这里，我把身体又往左边移了移。
“如果他现在在船上的话，应该快上来了”她说的很犹豫，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确定，也大概预感到，她要等的这个人可能不会来了。
我继续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头发向后捋了捋，然后侧头看着我，露出略带无奈的笑容，解释道：“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答应我今天要来甲板上等我，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有原谅我，可我还是来了，我真傻！”
我弹了弹手中的烟头，把烟灰抖在了甲板上，眼前这个女人，让我对她的故事很是好奇。
突然，她向我问道：“你去青岛干嘛？”
“我？我……啊，我准备去看我女朋友，她在青岛大学。”
她听了我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道：“异地恋挺不容易的啊，要好好珍惜，这样吧！学姐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时我大学刚毕业，找了一份还挺不错的实习，在一次企业聚会上认识了他，我是个不善说话的人，但好在我有个社交通的同事，于是有机会和他交流了几句，他是公司的IT技术实习生，虽说是个整天趴在电脑前的技术宅，但他的谈吐举止很绅士，一举一动之间也看得出来成熟稳重，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最后也主动要了他的微信。”
“然后呢？”我把上半身面对着她转了过去问道。
“那天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翻看着他的朋友圈，这才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是个还在沈阳读研的大学生，我清楚我对他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心里自然是颇有些失望。”
说到这里，她又抬头朝舱门的方向看了看，海风拍在铁门上，发出阵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我告诉自己，既然认识人家晚了，那就做个好朋友吧，有个这么优秀的朋友也是件蛮不错的事情嘛，从那之后，因为公司上的一些事情，我时常和他一起聊天，避免不了渐渐地熟悉了起来，他给我讲了公司内部的潜规则，还有和他女朋友的爱情故事。”
“他和她女友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毕业之后，因为他拿到了一个待遇还不错的offer，便决定来大连工作，而他女友则选择了在沈阳继续读研，他对她女友保证说“等你毕业了，我就工作两年稳定了，到时候我养你！”，于是便开始了两年的异地恋。”
“每个假期，他都会买张去沈阳的车票。”
“我真的很羡慕他们那样的爱情。”
“有段时间，公司计划了一个软件宣传项目，我对公司的产品技术近乎是空白，便经常约他出来一起吃火锅，顺便也请教了相关事宜。他说起话来很幽默，即便是一个枯燥的bug，在他嘴里也能被描述地很有趣，我第一次意识到，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聊得如此欢快，渐渐地，我们之间也少了许多含蓄，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便能将对方约出来了。”
“那他现在和你的关系应该不错啊”我看着她说到。
她深吸了一口烟，在嘴里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
“我也希望，他现在还能是我的朋友。”
“和她相处的时间久了，我渐渐发现，自己的内心有一种很需要他的感觉，虽然我知道他并非单身，平日里也尽量会和他保持距离，但这种感觉，已经超出了好朋友之间该有的范围。”
“几个月前，他女朋友因为异地的琐碎之事和他闹分手，这是他的初恋，他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事，那几天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该说点什么么？”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告诉他，多哄哄她就好了，女孩子的脾气就是需要被关心。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确定这是否可行，因为从小到大，还从来有没有一个男生真真切切地哄过我。”
“那最后他和他女朋友关系怎么样了？”我好奇地问道，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感兴趣。
“那几日，他的心情很低落，每天总要熬到凌晨才睡，公司的假也是能请就请，不能请的就干脆不来，他还在实习期，我对他的处境开始有些担忧了。”
“有天晚上下班后，他约我到公司附近的酒吧谈谈心，我一口便答应了，看得出来他有一肚子的话准备向我倾诉，我想帮他分担些烦恼，但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罢了”
“酒吧在工作日的时候显得有些清冷，我们坐下来，他点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我喝不了酒，便要了杯凉白开。”
“我问他和女友发展的怎么样了，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递给了我一支烟，然后向我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男人吗？”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也许是他女朋友的质问让他开始怀疑了自己吧，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确实是的，一个务实，细心，顾家的男人。”
“看着她那张沮丧自疑的面孔，我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像是有一个恶魔要将我推向他一样，然后说出我内心藏了许久的那些话。”
“但我知道，我是不可以这样做的，我猛地喝了一口水，陪他抽完了那根烟。”
“他又给我讲了许多她们过去的故事，也许是他觉得自己要说的话需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所以他并没有要喝醉的打算。回公司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同事，是他之前的一个同学，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各自打车回去了。”
“那再之后呢？他知不知道你喜欢他？”我向她靠了过去，追问到。
“又过了好长一段，他都没有再出现在公司了，人事部最终提前决议他的试用期不合格，我给他打过许多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我收到他发来的消息：“她和我提分手了”。 ”
“我没有太过惊讶，这几日我也大概猜到结局会是这样，但我却没有想到，他们分手却会是因为我。”
“那天他的同学看见了我们一起从酒吧回来，便将这事告知了他的女友，为此她大闹了一顿，哭了好久，说他是个渣男，最后干脆屏蔽了与他所有的联系，直到今天早上收到了她发来的分手信，他都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我不知道该回他些什么了，内心的愧疚夹杂着后悔一股脑儿地涌上了眉头，我趴在办公桌上大哭了起来……”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眶已经变得湿润，她抽了一口烟，把眼泪使劲收了回去。
我弯下腰，双手交叉着，眼神不禁地瞟了一眼舱门。
“那你最后见到他了没？”
“一个星期之后，实习生的试用期到了，我收到了人事部发下来的名单，未录用。我通知他来公司取打包好的东西，那是半个月来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像是熬过夜的痕迹，一件蓝色的T恤散发着好久没有洗过的汗臭味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之前的半点儿精神了。东西我已经提前帮他收拾好了，我让保安帮忙把两个箱子搬到了门口，我怕他在公司里面待着，受不了同事的眼神。”
“出租车开到了他的楼下，我帮他搬了个箱子上楼，刚一开门，一股泡面加火腿肠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看了看四周，不到十平米的屋子被横七竖八的袜子衣服内裤填了个遍，床边的四角桌上还放着他和女友的合影还有全家福，旁边还搁着几张车票。”
“我想开口向他道歉，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是留在大连还是去别的城市闯一闯？”我问道，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冷静，回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现在还没什么打算，去哪都一样吧” 。”
“你觉得青岛怎么样！你的专业在青岛还是很好找工作的，你这么有能力，一定会有很多公司会招你的，我的试用期也没有过，现在准备去青岛发展，要不我们一起去吧，就这个月十三号的船。”
“我很惊讶自己会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堆的话，但我心里很清楚，这些确确实实是我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我说的这些话在他看来也许就像是我的一番表白了，但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时候，我到现在也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出那些话呢，那样我和他也许就连朋友都没得当了。”
“他看着我，沉默了许久，然后笑着点了点头说：“好，你在船上的甲板等我吧，我到时候去找你” 。”
“他回答地很随意，但却在我的期待之外，我也没有去问他说的是否是真的。我看着他，傻傻地笑了。我给他收拾了房间，把衣服大大小小也通通洗了一遍，然后给他点了一份外卖。”
眼前的这个女人，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头，半个身子靠着身后的栏杆，眼神盯着大海尽头的落日，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终点。
我长叹了一口，对她说：“那你现在要不要给他打一个电话，可能他只是没有找到你，又或许……”
“不用了！”她打断了我的话。
“他现在可能已经在去沈阳的火车上了吧！”
海风吹过甲板，掀起来刚刷过的油漆味，我想起了那个刚刚丢掉冰淇淋的孩子。
我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庆幸着自己不是那个失约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