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大人,商量个事,明天一天全家不吃饭,咋样?”
说是全家,不过是再多一个闺女。孩子的爷爷奶奶我可不敢让他们饿一天,他们会以为我疯了。
“啥?有毛病啊你?”围着围裙正在厨房蒸馍的老婆头都没转。
新出笼的馒头白白圆圆的,很诱人,也很烫人。老婆醮下冷水,一口气把馒头全拾出来,馍筐里堆成一个小山。雾气弥漫开来,老婆额头的发丝凝出细细的水珠,却没有滴下来。
“看网上说,偶尔饿一次对身体还是很有好处的。老虎,狼啊这些,也不是每天都能捉到食物,肯定有挨饿的时候,你看它们可比人强壮多了。”我拿过老婆蒸的馒头,咬了一口,真香。
其实我是受学校一位老师的启发,才有了这想法。
那位老师五十多岁,经历过那三年挨饿的日子。他吃饭好像是在享受,即使是馒头沾了水,外表发白,他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年青老师不同,碰到馒头有水浸的,就把皮揭了,扔桌子上……只要他看到就会很生气,
“造孽啊,这在五八年得救活多少人!”
年青的老师就不好意思再剥馒头皮了,至少不敢在他面前剥。后来我注意到,像他那个年代的人,大都如此。
饥饿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经历过的人更懂得珍惜生活。现在的孩子,哪还知道有“饥饿”两个字,或者以为该吃饭了那就叫饥饿,我觉得孩子需要这种体验。
想到就要做到,从自己的小宝贝下手吧。就是不知道她这么小能不能体会到,能不能因此养成良好的习惯。
“那你自己饿一天吧,俺娘俩不参与。”老婆不为所动,讲道理没起作用。
“你是不是觉得咱闺女吃得比人家少?”我换了一个话题。
“是的,看人家明明,小肚子都吃的鼓鼓的,手臂都有咱家大静两个粗!唉!”在妈妈眼里,永远都嫌孩子吃得少。
明明的爸爸叫张庆山,绰号“小三子”。小三子好吃懒做,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好不容易找个老婆,还是个精神不大正常的女人。
可怜的明明就跟小狗似的,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在邻居家反而能吃顿饱饭。村里人说,“小孩子爹不管,娘不问,可怜”,谁家有红白事情办宴席,也不赶他。有一次还叫大人哄着喝了不少啤酒,在一桌人的说笑声中,躺在桌子下面就睡着了。
照理说明明应该面黄肌瘦才对,可偏偏长得很结实。什么道理呢,我懂,老婆不懂。
“外国的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食物足够多的小白鼠反而没有精神,不愿活动,容易得病死亡!只给七成食物的老鼠反而活蹦乱跳的,活得很好。”
我这个老婆很有主见,得跟教学生一样,循循善诱,不要指望她言听计从。
“饿一天就知道吃啦?” 馒头凉了下来,雾气少了许多,老婆把用毛巾盖在馍筐上。
“嗯,可以的,就算不行,饿一天也没啥大事。”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嘴里唾液多了,感觉出一丝丝甜味。
“带点苹果、鸡蛋糕,不行就给她吃点。”
“嗯,行!等她受不了再给她吃。”我赶紧把这事敲定下来。
闺女四岁多,人家孩子都去上幼儿园,她自由得很,想去就去,在幼儿园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学期。现在是寒假,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在家,闺女早跑出去玩了。
“妈,我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闺女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小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玩得兴奋。
闺女到家从不先喊爸,没有妈妈答应她的时候,她才会说“爸爸,我妈呢?”
我把“家庭挨饿日”活动计划说给她听,她觉得很有意思,一点没感觉到这是要“整”她——因为她根本就没“饥饿”这概念。听到要爬山,并且一天都在山上过,她竟然高兴地跳起来,显然是非常期待。
“家庭挨饿日”原定在第二天,谁知情况发生了变化。
“好大的雪!” 起得最早的老婆惊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已经很厚了,看样子一会半会也停不下来。
老婆习惯性地要去做饭,我连忙叫住她。
“这么大的雪,还去啊?”
“雪大才有意思呢!”大雪飞舞的日子,一家人在山上体验五八年的生活,还是主动“绝食”,估计全国仅此一例。这体验绝对值得一辈子回味。
闺女醒了,听说下雪马上精神来了。“妈妈快给我穿衣服,我要出去玩!”
“雪这么大,咱们不去爬山了,太冷了!”我装出无奈的样子。
“不行,不行!我就要去,爸爸说过的话就要做到!”她着急的样子,好可爱啊!
“还不能吃东西,得饿一天呢,你能坚持住吗?”
“能!”声音很响亮。
小孩子说话都不经过思考,信口就来。
换好厚实的衣服,全家人整装等发。我带上了弹弓,绳子,点火石,瑞士军刀。可能有人不理解,带军刀干嘛,其实瑞士军刀可不是战场指挥刀,它是一种多功能组合工具,跟普通削笔刀一样长。
老婆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至少有三个苹果,还有几块蛋糕。闺女戴着小红帽,围着围巾,外面是胖胖的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也戴上了,整个人围的严严实实。
看得我直摇头,这身打扮咋爬山?在我的坚持下,大号羽绒服换成了轻便些的小号羽绒服。老婆又把那大号羽绒服使劲地塞进背包里,说是不活动时再穿。
村子周围山不少,东边的叫东山,西边的叫西山,南边的叫南山,北边的呢?不错就是叫北山,没有脑筋急转弯。
只是西山有所不同,分西小山和西大山,西大山远一些,大一些。我们今天要征服的就是这西“大山”。话说这“大山”跟云台山、张家界那些山相比,连“小巫见大巫”都算不上,最多只是小巫的一根头发丝。
踩着厚厚一层雪,我们走过一段水泥路,来到了西小山。靠近路的地方有一片院子,是打靶场,就是枪毙人的地方。据说有人夜里用红外线灯照过不少野鸡,我猜想里面应该还有。虽然带着弹弓,可我连拿都没拿出来,用弹弓打野鸡,那得很高的技术,还得多人配合才行。
我捡起一个土块,使劲地扔进去,扑腾腾地飞出一群野鸡,滑翔老远才落下来。还有几只野鸽子,像战斗机一样窜到远处的松树丛里,传来咕咕地叫声。
“打啊,爸爸,用弹弓打!” 闺女兴奋地叫起来,哈哈,傻闺女,这么远的距离请恕为父无能为力。
闺女也学着我,捧起一团雪,团成一个小球,使劲地朝院子方向扔过去,可惜,力量不足,雪球连高墙都没越过去。
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上山的路很平整,走上去酷哧酷哧的响。女儿发现了一行浅浅的脚印,有两个硬币大小,我说是野兔的脚印。闺女很是好奇,向着脚印方向走老远,说要捉兔子。怕不安全,老婆大声叫她,宝贝闺女只得依依不舍地回到正路上。
翻过了小山,是一条水泥路,过了路就是大山。既然是大山,肯定要高些陡些。
没有刚开始的新鲜劲,闺女不乱跑了,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走,小脸更红了。老婆看女儿累了,就叫她歇会。
在一处避风的地方,老婆放下背包,直接坐到了雪地上,把闺女揽在怀里。摸摸她的脸,又往脖子后摸一下,说“湿透了,只顾着走,看把闺女热的。”
又从背包里拽出那个大号的羽绒服披在闺女身上,闺女嫌热不愿意。我说,一身汗,停下来会感冒,要打针吃药的,闺女才乖乖听话。我看了下手机,一点多了。
“饿了没有,宝贝?”我笑着问。
“没饿。”她的嘴动了一下,肯定是想吃东西了,大清早就没吃饭,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不饿才怪。
“先吃个苹果吧!”老婆提议。唉,怎么交待都没用,至少也得让孩子主动要吧。
“好啊!”闺女马上回答。
我无语了。
瑞士军刀派上了用场,每人一个苹果吃下肚,反而觉得更饿了。从没见宝贝闺女吃苹果也这么馋,都啃到籽了还不舍得扔。
“走,出发!”再不走,今天的计划要失败。
终于到了山顶,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到附近村子的轮廓。整座山上估计就我们三人,我忽然想到,如果来几个坏人该怎么办呢?是全家一起和坏人决一死战,还是我来缠住坏人,掩护她们娘俩先逃跑呢?
我笑了,周围村庄的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熟人,哪有坏人啊。再说下这么大雪——哎,那边好像真有个人影,这大雪天的,到山上干什么?
好在那人影就一个,我,再加上老婆,应该可以对付。那人走近了,我不认识,老婆却跟人家聊起来了。原来是附近村子的人,到老婆的小店买过东西,所以认识。
这人左手提着一个尼龙线的网袋,里面几只野鸽子一动不动,但没有死。右手紧攥着一只大些的鸟,细看一下,长着猫的脸。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猫头鹰,这名字真是形象,除了嘴之外,真像一只猫的脸。
猫头鹰的眼睛炯炯有神,睁得大大的直盯着我,怪吓人的。怪不得能在夜里捉到老鼠,这眼睛确实锐利。
闺女饶有兴趣的摸了几下网袋里的野鸽子,又看向人家手里的猫头鹰,也想来摸摸,吓得我一把抓出她的手。
“别碰它”,老婆也紧张的大叫。
鹰类的爪子可不简单,锋利的很,抓人的手,能刺透手掌。还有那钩形的嘴,更是吓人。据说有个养鱼鹰的,不知怎么不小心,竟然被鱼鹰的嘴刺进眼中,直接把眼球给带了出来。
这么危险的鸟,可不能让我的宝贝闺女靠近!
“这只鹰能卖十块钱呢?”那人得意的说。
那网袋里的野鸽子有三只,他说是五块钱一个,再加这只鹰一共可以卖二十五块。大雪天出来原来是为了捉鸟卖钱。
“捉猫头鹰不吉利,它吃老鼠,对人也是有好处的,不如我给你十块钱,你放了吧?”
“我以前碰着也不要的,有个买主问有鹰卖没有,我说只有猫头鹰,他说猫头鹰也要,十块一个。”
“还是放了吧,这东西邪着呢。”我又说,“十块钱我给你。”
在我掏钱的时候,捉鸟人已经把猫头鹰扔到了天下,猫头鹰“哇”的叫了一声,就不见了。
十块钱,他没要。
放了猫头鹰,捉鸟人打声招呼下山去了。
我们也开始下山,只是与捉鸟人的方向相反。走到半山腰,在一处松林比较密的地方,我发现了几十米长的大网。两旁的松树上绑上竹竿,竹竿高耸着,连着那张网。网上几根鸟的羽毛,还有几只小些的死鸟,都风干了。捉鸟人刚走,应该不会有鸟困上面。
“鸟!有鸟,爸爸,快!抓爸爸!”闺女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我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在大网的最左边,果然有一只鸟头朝下垂在网上,不时动弹一下,作徒劳的挣扎。也不知是捉鸟人没看到,还是这鸟不值钱,或是在他走后这只鸟才被困住。
我走过去,看清了,是一种叫戴胜的鸟。这种鸟头上有一圈凤冠状的羽毛,十分漂亮,这也是它最明显的标志。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话一点不错,这只落难的戴胜鸟,两只爪子和尾巴都被网线缠绕着,头朝下,羽毛凌乱,看不出一点飞翔时的轻盈美态。
看我靠近,它抖动地更剧烈,惊恐地叫着,不知自己面临什么命运。
我抓着鸟的头,试着把网线和羽毛分开,小心翼翼的。许久弄不开,有些急躁,用力有点猛,“吱吱”,小鸟痛得大叫起来。
我听出了它的恐惧,在它眼里,我和捉鸟人没有什么不同吧。
在付出了几根羽毛的代价后,戴胜鸟脱离了大网的束缚,轻轻的甩了甩头,又有了王母戴胜的模样。我擦了擦额头,其实没有汗,是雪花在上面融化了。
“真漂亮啊!”儿女发出惊叹。
飞起来的戴胜好像很大,拿在手里却轻得很,稍微使点劲,就能要了它的小命。
我把它送到宝贝闺女眼前,它长长的嘴几乎碰到了女儿的鼻子,女儿仔细端详着,轻轻抚摸着那圈漂亮的凤冠一样的羽毛。
“咱放了它吧?”我征求宝贝的意见。
“我们养着它吧,它还会被网住的。”儿女的眼睛还在欣赏戴胜的美丽羽毛,没有抬头看我。
“不会了,它知道那网危险,会小心的。”它真知道小心吗,谁知道呢。
听说鱼的世界是有趣而快乐的,因为它只有三秒钟的记忆,那鸟呢,它有多长时间的记忆呢?
人为了快乐,会选择遗忘一些事。这只鸟儿呢,它会忘了那张网吗,它会忘记曾经的绝望和悲鸣吗?忘却了,固然快乐了,但很可能再次误入网中。这只戴胜是幸运的,至少它现在还活着,下次还会这么幸运吗?
我把戴胜鸟举得高一些,在女儿不舍的目光中,慢慢松开了手。它没动,它没敢动,它还不知道只要张开翅膀,就真的自由了——连我,也不能决定它的方向。在下一次进入网中之前,它会一直自由。
我轻轻地抖动手掌,它习惯性的张了一下翅膀,明白自己没了束缚。两只爪子蹬在我的手上,蹭地一下飞上了远方,还是那么的轻盈。
断掉几根羽毛不影响飞翔,以后应该还会再长起来的。
“给孩子玩就是,干嘛放了。”老婆看到闺女不舍的眼睛,开始埋怨我。
“她哪有耐心喂,两天就得弄死,这可是国家保护动物。”
我们开始下山,雪停下来了,沿途看到的脚印也多了,不仅有兔子的,还有狗和野鸡的。还有更浅些的爪印,估计是更小的鸟。这些脚印散散乱乱的,到处都是。
回到家,按计划还是不能吃东西。女儿终于忍不住了,问妈可不以吃点东西,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家庭挨饿日”活动功败垂成。闺女十八了,“家庭挨饿日”没形成制度,就举办过那一次。那时她才四岁,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还记得。也不知是不是那次的教训,闺女一直很节俭,不管东西值不值钱,都不会随便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