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因为情深,所以不忍(二)

            ——对挚友知己,谦和君子赤诚相交   

      王维为人谦和持重,才华出众而从不自矜,出身高贵却从未倨傲。其俊雅舒朗的清贵气度,不仅得到了权贵王侯的推崇,也吸引了诸多诗友同道。这其中有岐王、宁王、玉真公主这些他感激的皇族王侯,也有雷海青、裴耀卿、崔希逸、张九龄这些他敬重的官场同道,亦有王昌龄、高适、岑参、杜甫这些他欣赏的文坛高朋,还有祖自虚、綦毋潜、祖咏、卢象、崔兴宗这些他珍视的年少挚友,更有孟浩然、裴迪这些他珍惜的人生知己。

      在王维的诗作中,无论是送别慰勉,还是唱和酬答,无论对方身份贵贱,才学高低,他都极尽认真,绝不敷衍。或直抒,或蕴藏,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是静谧无声的深水缓缓流过,润泽浸染,语浅情深。篇幅有限,笔者在此只能选择其中几位与大家聊一聊。

      王维在诗歌中只为三个人恸哭过,其中之一便是英年早逝的少年挚友祖自虚。祖自虚是王维初到长安求仕时认识的朋友,他们情投意合,惺惺相惜,一起读书览胜,一起终南隐居,一起东都宦游。在少年藉藉无名的时光里,互相勉励扶持,约定前程似锦时的不醉不归。这种起于微时的情谊,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最是柔软坚固。

      可是,祖自虚最终没有等到王维名动京城的那一天,身体羸弱的他在洛阳宦游期间复发旧疾, 英年早逝。王维回首往日种种,悲伤难抒,恸哭失声,和着热泪,以一首长诗《哭祖六自虚》作为挽歌为挚友送葬。这首诗有64句之多,共320个字,典故堆叠,却不艰涩繁冗,如泣如诉,深婉绵长。(因不分析王维的诗词技法,故原诗不再附录)

      我哭你多病多灾,时运不济;又叹你贤德高才,无人能及;你的人缘那么好,却独独愿意和我最为亲近。追忆我们南山隐居、京都宦游的时光,就像是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回想我们花下饮酒、竹林安眠的过往,如同就在昨日般切近真实;你的音容笑貌尚在我眼前,哪里能够接受生死两隔的现实呢?恍惚间,我始终觉得还能再见到你,静思后才明白我们已经再难相聚了。在你的病榻上,我始终不忍与你言说离殇,如今你去了,我该向谁去说我的不舍呢?即使去说,我对你的情谊又哪里能言说得尽呢?就让它丝丝缕缕纠缠在我的心上吧。我一路护送着你的灵车到了郊外,你也一定归于云天之上了吧?那么我就此和你永诀了,但转念间又宁愿在我们共同的过往中流连不返。真的想不到你会走在我的前面,我的知音没有了,从此再无人懂得我的良善。一别生死天人隔,痛失知音断悲弦。

      时年20岁的王维,面对同龄好友的离去,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渺小,也少有地倾泻着内心的不甘不舍。若祖六有灵,面对王维的一腔肺腑深情,当会回以热泪盈眶的一抹微笑吧。

      至于另一位好友綦毋潜,年长王维七岁,同样是初到长安时候结识的朋友。其为人直爽坦诚又乖觉颖悟,十五岁起就在长安游学,所以对初来乍到的王维多有照顾点拨。可是他的仕途之路多有沉浮,在721年,王维擢进士第,但他却名落孙山,决定返乡回府。王维作《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为其送别。曾经也落第过的王维懂得好友内心的苦楚与不甘,也料定他必然会重整旗鼓卷土再来,所以在诗中没有流露出伤感和同情,满是谆谆勉励和殷殷期盼。

      如今盛世政治清明,圣上唯才是举,连隐士们都来归附朝廷。我们都知道通向九重君门的道路如此遥远,即使这次没有及第也不能怀疑自己的能力呀。今天我们在长安城外暂时离别,你将乘船南下,几日便可叩开自家柴门。虽然我不能随你同去,但远处的树影和孤城外的余晖会代我陪你一路前行。你此次落第绝非才华不济,只是差一点运气罢了,千万不要担心没有赏识你的人啊!

      王维这一番设身处地的共情,想必会使綦毋潜落寞的返乡之路多一抹温暖的颜色吧,也使他日后日夜苦读再战科考的求仕之路多一分坚定的自信吧。果真在五年之后,726年,綦毋潜如愿进士及第,授官秘书省校书郎。

      后来,綦毋潜因为抱负难展和局势将乱先后两次弃官,王维都有赠诗,《别綦毋潜》,《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在后一首中,王维表明对綦毋潜处境的理解,肯定了他弃官归隐的选择,并且畅想了隐逸生活的惬意与自在,最后还表达了自己也有归耕为老农的想法,对好友即将逃离樊笼亲近自然的生活十分羡慕。

      对于綦毋潜的选择,王维每一次都是义无反顾地支持,发自内心地赞赏。得友如斯,綦毋潜的步伐想必每次都能迈得坚定而洒脱吧。

      王维太乐丞的小官没做多久,就被玄宗对诸王的猜忌打压而被牵连获罪,贬到济州做司仓参军,一做就是五年之久。后来遇到大赦,他弃官回京,希望可以另觅出路。接着又流落淇上三年,期间妻子难产母子俱陨。悲痛万分的王维在729年回到了长安,结识了时任集贤院秘书少监的张九龄,并得到了张九龄的青眼相待,短暂在其手下任校书郎。

      后来宰相张说死,张九龄和裴耀卿分列左右宰相。王维到洛阳拜访张九龄不遇,留下一首诗《上张令公》。在诗中,他赞扬了张九龄的政绩和功德,并且直接表达了自己想要追随他,一起济苍生、建功名,共同辅佐玄宗成为尧舜一样的圣明之君。两人在集贤院短暂相处时,就已经了解到彼此的志趣和追求是高度一致的。一个由衷欣赏,一个满心崇敬,所谓志同道合,就是如此。

      之后王维西行入蜀游历,归来后又和卢象、李颀等人一起在嵩山脚下隐居。直到735年,经张九龄擢拔被授予右拾遗,隶属中书省。不同于前几次官职的技术类别,它属于朝廷中要害的行政部门,诏书赦令均由此发出,可以了解宫廷机密,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政见。

      王维回到洛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相府拜见张九龄,将新写的诗《献始兴公》作为礼物献给了张相。在诗中王维先是表明自己不愿为了谋求官职而卑躬屈膝讨好权贵的气节,接着赞扬张九龄作为贤相,是“大君子”,在任用人才上公正无私,都是为了苍生谋划。最后则陈请想要成为其属下的诉求。“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否?”有人诟病王维为了讨好上司而毫无节操,但窃以为王维自称“贱子”并描“跪陈”之举,则是出于对张九龄由衷的仰慕,渴望追随他共为苍生谋福祉。何况,王维绝不希望张九龄徇私举荐自己,“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如果是出于公正而任用我,我非常感激,如果是因为私交而提拔我,那并非我所愿的。

      张九龄在政治上锐意改革、多有建树;在作风上刚正清廉、无可指摘;在风度上儒雅泰然卓尔不群;在诗文上也是雅正超逸、隽永深婉。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在王维的眼中,张九龄是上司,是恩师,也是同道之友,更是孔子口中那颗北极星,而他就是自愿追随围绕着他的一颗小星。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在意自己官职的由来是否足够清白,他绝不希望有着“尚直”名声的张九龄因为对自己的欣赏而徇私以致折损羽毛。

      可惜好景不长。开元二十四年(736年),玄宗被李林甫谗言所惑,罢免裴、张二人的宰相之位,次年张九龄被贬荆州。满朝文武“皆荣自保位,无复直言”(《资治通鉴》)。李林甫从此独掌大权,公然威胁中书门下两省的谏官,不准发表意见,否则必招灾殃。

      读着张九龄留下的《感遇》二首,王维心中更是苦涩难言,越发思念张九龄,遂写下《寄荆州张丞相》,云:“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我所思念的人啊,究竟你在何方?我满怀怅惘遥望着荆门的方向,山高路远,道阻且长。如果不是您的提携,我恐怕还是藉藉无名,流落在山野他乡,念及您的恩情,我终身不忘。您被贬荆州之后,我便想要退出这污浊的官场,归隐田园。振翅南飞的大雁在我眼里渐渐消失不见,怎样才能让它们把我的思念和愁绪带给远在荆州的您呢?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失去张九龄的朝廷已然晦暗无光,忠良勤勉之士被排挤打压,昔日渴望有所作为的理想几近破灭。不愿同流合污的王维萌生了退隐的念头,更何况这首直白的诗歌无疑是李党打压他的最好理由。为了声援自己的忘年知己、同僚伙伴,王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结果却出乎意料,作为张九龄最忠诚的党羽,王维不仅没有被贬官,相反被升为监察御史,当然,也失去了谏官的资格。次年春(737年),王维被命出塞,赴凉州慰问戍边将士,虽远离朝廷,却求之不得。740年秋返京,冬又被派去桂州“知南选”,途中听闻张九龄突发疾病已然去世。这使王维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苍凉与孤独,彻底弃官归隐的想法如同一颗雨后的春笋又一次在他的心头破土疯长。

      但张九龄离京之前的话,王维一刻也没有忘却:“多一个好人占住官位,便会少一个坏官败坏朝纲。”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朝堂。一走了之,固然痛快,但能守住一方清明就会多一缕希望的微光。没了北极星的光芒,他这颗追随围绕它的小星是时候用自己的微弱光芒与黑夜开始博弈了。

      真正的同道是什么样的?

      我想,就是王维这样,直白地表达,坚定地捍卫,还有,守护对方至死都割舍不下的清明疆土,哪怕只有一寸一毫,也绝不再逃避。

      740年,对于王维来说,太过于沉重。除了张九龄之外,王维还失去了另外一位挚友——孟浩然。王维和孟浩然在唐诗王国的 “山水田园”中,联袂携手并肩站立上千年,除了他们在田园诗歌领域的无可撼动的巨大成就之外,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

      孟浩然年长王维10岁,唐永昌元年(689年)生于襄阳城一个薄有恒产的书香之家。读书学剑,倾心山水,亲近禅宗,二人不仅是诗友知音,也是佛门同道。 孟浩然一生未能入仕,虽也曾积极干谒公卿名流寻求进身之阶,无奈天意弄人未能如愿,为此,不免多有抱怨。

      据《新唐书》记载,孟浩然40岁在京师游历时,王维在集贤院做校书郎,曾私邀孟浩然进入内蜀,顺便安慰屡试不第的失意好友。没想到竟然遇到玄宗驾临,孟浩然慌张之中藏在床下。玄宗望及两杯热茶,分明是有友对坐的情景,于是询问何人于此。王维据实以答,有心趁机引荐孟浩然,玄宗闻之大喜,那个曾经凭借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震太学的诗人,早就想见一见了。于是召孟浩然整冠相见,问其新诗,孟浩然无暇思虑,就把最新的一首《岁暮归南山》吟了出来:“此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首诗是诗人落第之后的抒怀之作,屡屡碰壁的沮丧愤懑情绪多日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生发几句牢骚也属正常。可是这个场合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玄宗向来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形象外示于人,听到孟浩然不遇明主的抱怨,龙颜大怒,拂袖而去。

      孟浩然错失良机,追悔莫及,但其天真率直、毫无城府的心性却表露无疑。已经领教过官场险恶的王维,见多了口蜜腹剑的表里不一,孟浩然这样年逾不惑依旧如孩童般口无遮拦的纯真明净,恰如不染尘埃的美玉,值得格外珍惜。同时,王维也深知官场并非孟浩然的良木,他本应是世外悠然客,何必来这方寸污浊地呢? 就做一介布衣隐士,在山水田园间自在逍遥,读书写文,饮酒舞剑,岂不也是人间幸事吗?

      孟浩然黯然离京的时候,王维便将心思掺杂在依依惜别之中,殷殷切切赋诗一首《送孟六归襄阳》:“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你在鹿门山隐居已久闭门不出,和世故人情已然疏离,官场的暗潮你也略有感知。不如借此时机,归耕田园,以歌对酒田舍里,谈笑风生山水间。就这样置身林泉,悠然自在,献赋求官实在不应该成为你的负累呀!

      孟浩然何尝不知王维的深意呢?虽然此刻依旧有“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的落寞伤感,但更多的是“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的依恋不舍,虽然有“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无奈感慨,但更有“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的笃定坚决。【《留别王维》】

      感受到好友的心态转为平和,王维放下心来,日西沉,酒已干,最后吟一首《送别》以期涤荡残留的愁绪:“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你只管离去,我什么都不再询问,因为我知道迎接你的将是白云悠悠的阔远天地,还有那自由洒脱的自在心绪。

      真正的好友,最懂得珍惜,着意呵护对方最宝贵的本性,不忍他如自己般堕入樊笼,不得自在。

      两年后,王维西行入蜀游历时,途径襄阳,直奔山庄,恰逢孟浩然刚刚从吴越游历归来。看到好友,孟浩然欢喜不已,拉着王维高歌、饮酒,品茶、谈诗。千古知音最难觅,孟浩然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新诗邀王维共赏:“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晚泊浔阳望庐山》】“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夕次蔡阳馆》】王维听完,抚掌大赞,脑子里立时浮现出一幅暮秋行旅图。遂拿来纸笔,勾抹点染之下,荒城外一座远山绵延,几株老树零落,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白袍男子,风神疏朗,骑着青马,正徐徐而来,那清奇悠然的神韵,恰到好处。

      王维以画酬诗,更富雅趣,这幅《襄阳孟公马上行吟图》深得孟浩然的喜爱。但王维万万没想到的是,再见到这幅画的时候,竟然是在孟浩然的灵堂上。

      孟浩然才五十岁,只是因为一腔赤诚毫无保留,好友王昌龄到访,高兴之余多喝了几杯清酒,多吃了几口时鲜,就这样引发了背上的毒疽,枉送了性命。这样一个不知道分寸、只遵循真情的孟浩然,一直都是王维心里格外珍惜的那个人啊!

    襄阳一别,王维几经起落,如今又一次途径荆楚,却再也没有那个鲜活率真的孟浩然拉着自己策马襄阳了,那么襄阳城对于他来说,和一所空城又有什么区别呢?“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哭孟浩然》】从此以后,汉水东流日夜不舍,如同我此刻的哀痛绵绵不绝,江河山岳经年依旧,却再也不会有人陪我同游了。

      年逾不惑的王维已经习惯内敛隐忍,诗也是越写越短。但这20个字,读来却有凄怆悲凉、惊心动魄之感。

      唯有情深至此,方可寄此哀思。

      王维交游广阔,朋友众多,但有一位是最为特殊的。他不像祖六綦毋潜一样与王维早早相识于微时,也不像张九龄一样于王维有提携引领之情分,没有杜甫那样的惊世才情,也没有孟浩然那样的至纯心性。他有的只是一颗对王维始终不渝患难与共的真心而已。王维风光时,他陪在旁边饮酒唱和;王维失意时,他伴在身畔泛舟抚琴;王维落难时,他深入囚地探视抚慰……没错,他只能是裴迪。

      裴迪其人,生卒年均不详,小王维十多岁。曾在张九龄幕中做事,与孟浩然杜甫等人均有深交。裴迪今存诗有28首,几乎都是与王维的唱和之作,而王维涉及与裴迪赠答共咏的诗歌多达30余篇,超过他所有的朋友。可见,王维对这个小友也是极为珍视的。

      王维起初应裴迪和崔兴宗之邀,在终南山一起隐居。后来因为奉养母亲,在蓝田购置了辋川别业。又亲自画图,雇来能工巧匠,将庄园中的景致加以改造,随物赋形,在原有的地貌上略加点缀,成为了新的景致。

      辋川成为了王维和一众亲友亲近自然回归自我的桃花源,而在辋川的欹湖边有一所特意留给裴迪的居所。每逢闲暇,二人便乘兴出游,每至一处,观景有所感悟,便各赋诗一首。从孟城坳到华子冈,再到文杏馆……水色山光、竹林松风、鸟鸣花香,唱和间有心有灵犀的满足,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有相视一笑的默契。王维清妙的外表之下,包裹着一颗孤独的内心,其中的浓淡心绪,如若不是知音好友,又怎值得与之言说呢?当他们踏遍辋川山水看尽四时朝暮,便成了一本《辋川诗集》,流于世间,不仅启人归化自然,更昭示着二人的友情。

      通过和王维的同题唱和,裴迪的文才也大有长进,这离不开王维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王维博学多识,心思细腻,又能够“时时跳出五行,以介子而思及须弥,从细微处阅无数量,从不以一斑而窥全豹,而是由小见大,自有限而及于无穷。佛家的奥义,禅宗的玄机,诗书画的妙理,均在其中。”(引自哲夫评)裴迪与王维相处日久,体会到他隐居辋川的深意,感受到他淡然沉静的心绪,也渐渐浸染了禅宗的思想,写下“浮名竟何益,从此愿栖禅”的诗句。【《游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此时的王维出任库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官职升了,但依旧只是占着一个位置罢了。稍有闲暇,王维便会回到辋川,只是这时的裴迪正在城中的书斋苦读备考,不能与他共游。想到往日携手优游的惬意时光,王维非常思念裴迪,有《赠裴迪》诗云:“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正因彼此“同心”才能“携手”,才会“相忆”“相思”。有一种友情,超越名气地位、年龄阅历,也无关得失利弊、沉浮高低,只是因为内心深处那相同的信仰和坚守,使彼此身上浸染着相同的底色和气味。即使披着不同的皮囊做着不同的事情,也绝不会被误认误读。

      王维虽然经受着官场的晦暗和压抑,但是对于裴迪这样对拜官济世尚怀着美好深切希望的后生,他又怎么忍心过早地抹灭他心里那一点明亮的光芒呢?

      十二月末,四山环抱的辋川,还聚集着未散的阳气,气候温和舒畅,实在很适合去游玩一番。因裴迪在温书备考,王维不敢打扰,所以带着家仆入山。向北渡过青色的灞水,天色将晚,清朗的月光映照着远处的城郭。登上华子岗,可以看到辋水水面在微风的吹拂下翻起层层涟漪,月亮的影子也随之上下沉浮。远处的灯火在林木枝叶间明灭变换,可以听到村巷中的狗吠声和舂米声,还夹杂着几许清越的钟声。独坐于此,思绪纷繁,而跟来的家仆已经悄然入睡。

      果然,知心话,只可与知者言说,难与俗人道也。

      王维回想起昔日与裴迪一起携手同游、临川赋诗的日子,更觉良辰美景少了知音共赏,实乃憾事。等到来年春天,科举已过,辋川也将“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那时的景色必定更加妙不可言,到时裴迪可以再来和我一同出游吧?

      王维匆匆归家写了一封信托载运黄檗的人出山带给裴迪【《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在信中说:“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如果不是你这样天机清妙的人,我怎么可能迫不及待地用这些并不迫切的事情相邀呢?实在是因为其中大有旨趣呀!裴迪如何能不明白?美景只与知音赏,才有乐趣,不是真正相知的人,在一起是很无趣的。

      翌年,又一次落第的裴迪到辋川来寻王维。王维没有窃喜也并不惋惜,而是摆上小菜清酒,在春雨淅沥的夜晚,推心置腹地向裴迪吐露自己多年的官场感悟:“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酌酒与裴迪》】斟酒一杯与你,希望你可以自我宽慰,这世间人情冷暖,从来都是如同波澜翻滚,没有定数的。同朝为官多年白发同僚,貌似亲密相知,彼此相见时还按剑提防,知人知面难知心呀,官场结党营私、拜高踩低已成风气,巴结上豪门显贵就能弹冠相庆了。你看那院外的野草青翠蓬勃,是经历了风雨洗礼的缘故呀,窗外的花枝要想萌动开放也需要经受春寒的考验。你呀,不如把这些磨难当做人生必经的风雨,听清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看淡些吧,世事如浮云过眼不值一提,不如高卧山林努力加餐。

      “白首朱门”一句写出了“千古至今,绝妙地狱变相”(金圣叹评),是王维多年官场生涯最深切最隐秘的体会,将这些向裴迪全盘托出毫无保留,不是生死之交是万万不会有这般真心直白的劝慰的。

      爱人者,人恒爱之。裴迪对王维也可谓是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安史之乱中,玄宗弃百官出逃蜀中,时任给事中的王维躲避不及,被乱军所俘,押往东都。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俘虏品级官员来充实自己的新朝廷,授予同等甚至更高的官职给他们,惧死和心怀异心者即可投诚,而王维则吃哑药腐食,病倒之后被囚禁在菩提寺中。裴迪因没有功名而逃过一劫,他辛苦辗转来到洛阳,费尽心机终于见到了形容枯槁喑哑失声的王维,并带出了一首王维书写在他手心里的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裴迪为它取名为《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这么长的标题藏着裴迪向世人昭示王维艰难处境与不屈态度的心思,成为动乱之后王维逃过死罪的原因之一。

      在辋川闲居的日子,是王维一生中极少的安适悠然的生活。裴迪的时时相伴,消解了王维内心深处的些许苍凉。

      裴迪由衷地敬仰着王维,而王维也真心地宠爱他的小友。“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在深秋的柴门旁,王维倚杖临风听秋后蝉鸣,寒山因暮色降临染上苍翠,溪水一如往日地缓慢流淌,叮咚作响。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观渡口落日,还有那缥缈的墟里孤烟。喝醉了的裴迪小友,又狂放地在门前唱起歌来,就如同那“凤歌笑孔丘”的楚国狂士接舆。

      裴迪因遇王维而在浩瀚史海中留下姓名,王维也因遇裴迪而在无边的孤独中得到慰藉。辋川,于他们而言,是避世的桃源,更是镌刻了彼此姓名的精神家园。

      在与王维无关的人生里,裴迪在历史上鲜有名姓,他似乎就是为王维而来,为那个不断送别挚友、不断恸哭亡人的王维带来一份他也应该得到的至真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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